二月二十日,深川一行离开奈良,顺着海岸线东进。
她们的行李不少,但队伍里有了林藏以后,负担果然轻上许多。
不过,正像深川所说的,路上并没有多少有趣的事情,因为要专心度量,也没法悠闲地聊天,直到中午才简单地吃起饭团稍事休息。
“唉,真是,鞋里都是沙子。”林藏坐在平坦的岩石上,竖起脚跟将砂砾从草履里抖掉。
“林藏还没习惯在海滩行走呢。”深川咽下口中的食物,将饭盒盖上,里面剩下的饭团能够维持到明晚,再之后就要靠她们自己煮饭手捏了。盐和海苔是足够的,梅干也有,到下一处漂流村的食物不用担心。
“呜!深川亲真小气,再让良良吃一个啦!”
正往这边探手的良良见饭盒已经被深川收起来,立即发出不满的声音。
“都说我小气了怎么可能还给良良吃。”
“呜!深川亲最好了,再一个就好…”
“不可以。”深川把黏到身上的良良轻轻推开,倒不是说食物紧张,只是她算着良良的食量,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半饱,一会她可是要继续跑来跑去移动长竿的,吃得太多再剧烈运动绝对会肚子疼,“晚饭可以多吃一点,午饭不准吃饱。”
“呜呜呜…”
在良良继续和深川嬉闹时,林藏问了一个关于行程的问题。
“先生,我们的行进方向没问题吗?比起向东,往东北会不会更近一些?”
林藏指的是,比起先去安浓津再去名古屋,不如直接取直线前往名古屋这点。出发之前,深川有向多多卫门询问过上次联络时其余漂流村的位置,尽管大海啸对地形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漂流村即便搬迁也应该不会距离原址太远。
绳结以西,在大阪与神户之间有一座村子,绳结以东,在安浓津和名古屋附近各有一座。深川的打算是先去寻找安浓津的漂流村,然后再前往名古屋。不过,正如林藏考虑的那样,如果最终目标是建立奈良与江户间的交通线,走安浓津就相当于在绕远路。
“我们不需要走近路哦,林藏,我们的目标不光是抵达江户,还有‘丈量海岸线’。”深川答,“而且,顺着海边,只要有工具就不容易迷失方向,比径自穿过山地之类的地方安全多了。”
纪伊半岛的地形与原本大相径庭,许多高山都消失了,虽然深川能够根据原本的地图大致判断出海岸线的走向,但仅仅只是估测并没有多大实用价值,到头来果然还是靠着自己一步步踩出来比较可信。
说着,深川拿出记录着海岸线数据的手账,检阅一番后便满意地合上,她们今天上午走了一里二十六町(约6.9公里),比预想的还多了两町路。照这个速度,再走五天肯定能到安浓津,有祝福过的御牌在的话,只要进入漂流村禁制所在的海滩就能直接找到村子,不知道安浓津有没有受到海啸的影响,同样沿海的大阪都能够幸免于难的话,应该…
“深川亲。”良良撒娇般地揽住深川的胳膊,半靠在她的身上。
“怎么了?”
“良良还是不能习惯这个海的颜色,太瘆得慌了。”
两人到这个世界刚满一周,但在海边呆着的时间少说也有十个小时,深川倒是已经习惯了大海红宝石样的色彩,她觉得红色的海只是在夜里看起来比较吓人,在天色黑掉之前还是蛮漂亮的。
“红色吗…有时候的确挺可怕,据说纪伊山地在海啸时都被整个拍碎了。”林藏说。
“纪伊山地?拍碎了?”深川皱起眉头,她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和海中的那位大名有关,当时顾及多多卫门的心情,她没让一寸法师解释清楚,但现在,林藏交代的信息真的很难让她不在意。海啸怎么可能冲到陆上几十里(一里约4公里),甚至连山脉都推平?可是,整个南纪半岛的确都变成了大海…
“是的,在海啸的同时也发生了猛烈的地震,内地各处均有受害。虽然不知道这种话说出来是否合适…”
“这次大灾害的中心不止一处,在荘内半岛和纪伊半岛西南有大规模的海啸,木曾山脉则是剧烈的震灾。荘内半岛的海啸主要影响大概在四国,大阪受到的波及很轻,但尽管如此,各处均有发生的震灾却依旧对大阪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南纪半岛则正如先生所见沉入了大海,安浓津依靠南面广袤的平原和西南的山地大概能免除海啸大部分的伤害,但是地震的损伤恐怕无法避免。两百多年前,安浓津曾经因为地震陷没,而这次灾情和以往相比有过之而不及,加上受灾时津藩仍旧处在战争状态,他们的情况可能会比先生预想得更加不乐观。这次大灾的威力,从之前不可开交的战事全盘中止一事也可见一斑,虽然在先生看来奈良一副太平景象,但在半年多前还有不少无家可归的灾民,全靠父亲征派徭役才把他们安顿下来。”
深川没有说话,而良良也感到气氛突然变得沉重,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就去丢林藏。
“苹果君真是太过分了!”
“唉,对不起!”
深川的沉默当然和安浓津的不幸有关,但是她同时也获取了一则新的情报。荘内半岛在四国的三豊市附近,纪伊半岛西南也和四国相当之近,要说这两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意味…本州和四国围出的那片海域,是濑户内海,海里大名的势力范围,大概也正是濑户内海。
制造了那样巨大的天灾却没有后续的动作,就意味着引发天灾不是没有代价的,深川知道海中大名的威胁之后肯定也要处理,但眼下最重要的果然还是先集中精力沟通各处漂流村,恢复与江户的联系。
“无论如何,都要先到安浓津再说,休息得差不多了,上路吧。”
深川收拾好包裹,将最轻的那只背在肩上后便从岩盘上起身,回到了留作标记的长竿边。
……
远处的落日已与海面连成一片,空中被吹散的火烧云如同纤乱的碎羽,遍地都是。潮水在落下,渐渐地有一些浅滩的礁石露了尖角,一行人也开始感到难耐的疲惫,走到一处可以作为标记的岩石,用小石块累在上边,今日的行程便宣告结束。
附近没有可供避风的天然洞穴,好在也没有降水的迹象,今晚可以不必耗费更多体力从林中伐木来造雨棚,随意地躺在沙地上就好。
微寒的风从他们的身后刮向大海,篝火也在其中摇曳。夜里的温度会变得很低,同时为了避免野生动物的骚扰,篝火需要一直保持燃着的状态。
“先生,我想说一下守夜的事情。”简单地吃过晚餐后,烤着火的林藏说。
“嗯。”
“我打算分成两班,我守前半夜。”
“让我和良良一班?你的负担会不会太大了?真的不用分成三班吗?”
听到深川的关切,林藏微笑着摇头。
“良良前辈要有先生陪着才能睡好吧。而且,这个世界并不太平,守夜时是真的可能遇到危险的,乱世从来不缺山贼土匪,但更麻烦的,其实是借着这时候袭击人类,想要通过摄取魂魄加快修行的小妖。”
“它们大多心智不全,没有丝毫同理与道德的概念可言,一旦遭遇,只能消灭,希望到时候先生不要感到难过。”
虽然桃太郎派了黑在暗中保护一行,但并不是说所有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他都会现身解决,保险要用在关键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两人还是要依赖林藏的守护。
“另外也请先生不要担心,遇到危险随时喊我,父亲不允许我离开奈良,其实是怕我自己到处乱闯,倒不是说我没有应付威胁的武力。”说到这里,林藏露出一个可靠的笑。
“好的…”深川把手账合上,趁着天还没有黑下来拉着良良再到林中捡了不少木柴,回到篝火旁给林藏守夜时备用,随后,两人便拉开毯子钻了进去,早早地休息。
林藏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摘掉自己的草鞋抖出里面的砂砾,然后用手掌扫了扫脚底,又用力揉捏脚踝。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在一日之内步行这么长的距离,虽说深川原本的计划是一时十二町一天走十时,但实际上得益于好天气,他们今天一天就行动了三里二十町(约14.2公里),比预想的还多出八町。
果然还是稍微有点累,不过先生和良良都坚持下来了,自己又有什么理由退却呢,何况,看着先生的手账一点点被数据填满,本身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天边渐渐黑了,篝火渐渐亮了,昏暗的夜幕笼罩了一切,暗红的大海在耳边低吟。
没过多久,在篝火的噼啪声和海浪有节奏的拍击声中,良良就轻轻打起了鼾,倒是深川依旧醒着,看向了双手放在腿上正在仰视夜空的林藏。
“怎么了?”林藏注意到深川在看自己,压着嗓子小声问。
深川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露出浅浅的笑容。
……
前半夜过去,气温变得更低,托篝火的福,林藏身前是暖和了,只是背后仍旧不免感到寒意,稍微起身活动了一下,背对篝火伸展了一下双臂。
林藏远远地看到一点火光,像是什么人提着灯笼,他最初以为那是黑,但在夜色中的灯火越来越多后,他很快就意识到情况不对。
特别是,当第一声怪异的“嘎嘎”声传入他耳中之后。
“先生,良良前辈,快醒醒!”
林藏迅速回到行囊旁,抽出他的打刀,皱着眉死死盯住那些渐渐接近的灯火。
两人没有一点迟疑地从毯子里钻了出来,就近抓起标记用的长竿防身,在看到远处的火光后便紧张地缩在林藏的背后。
那些灯笼根本没有人提着,它们凭空飘荡着,橙黄色的火光变成幽蓝,又转为谲诡的绿。
“是古笼火,大概刚刚转换不久,连灯火的颜色都没法稳定,不是什么棘手的敌人。”林藏说,“如果被靠近,就用竿子砸它们,划破灯笼纸,再熄灭里面的烛火,它们就完了。”
“我们到能够到水的地方去,如果实在招架不住,就进到海里。”
“我不会游泳…”
“有我和良良前辈在。”
“嗯…”
在夜幕下进到暗红色的海水里想必不会是什么太好的体验,就算是常年在海上航行的人,对夜间的大海也会有敬畏,更不要说深川这样因为怕水连游泳都学不会的人了。
“面对古笼火,千万不要逃,一旦背过身,就会起风,它们会顺着风飘得更快。”林藏说着,双手交握刀柄,将第二指关节对齐以保证最大的灵活度。他可不仅仅是砍过不动的靶子的程度,不提父亲,就算是对上更强的桃太郎,林藏也能坚持二十回合,这样的战绩,就连许多鬼将都达不到。
当然,桃太郎是不是手下留情,就要另说了。
“嘎嘎嘎嘎…”
散发着不详色彩的古笼火四下散开,摇曳着急速飞来。
“来啊!妖孽!”
林藏进左脚,举刀过右肩,放低身子向前突进,凭借直感让交战时的脚步落在恰当的地方,左脚在前挥出第一刀,借着广阔的空间将刀速爆发式地提升,自下而上的一击将当先的古笼火撕开,使得它整个斜飞出去。借着身体的冲力,林藏再进一步,右脚在前将已经越过左肩的打刀劈下,干脆地将紧接而来的古笼火削到地上。
仅仅是凭借挥砍造成的风压,他就直接熄灭了两盏古笼火里的烛火。
林藏以腿部带动腰间,最后将全身的力量汇聚到上身,借着最后的冲力将迎面扑来的古笼火撕破,冲上前去就要朝落地的它补上一刀——
“咻”!
感觉到风压的林藏瞬间作出反应向侧面翻滚,一股炙烫的白烟席卷了他刚才所在的位置,刚才被打落的古笼火瞬间燃烧起来化作灰烬。
面前是一团有着模糊人脸的烟气,五官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额外的肢体也在无形的烟雾中伸缩,它的动作非常轻盈,于空中移动时,若同绸缎在水中漂游。
“烟烟罗吗…”
林藏迅速从地上爬起,快速调整呼吸后再度双手交握,在身前举平打刀。
妖雾慵懒地甩动虚无的手臂,周围的古笼火一时间居然也停止了行动,看来是这只烟烟罗在统领它们。
“虽然我想发起决斗,但你想必根本不讲武德吧。”林藏借着烟烟罗没有行动时自顾自地说了些什么以求分散它的注意,另一方面则在重新审视敌情。
目前已经现身的,还剩下古笼火七只,烟烟罗一只,大概是十刀就能处理的问题。
“那就,由我一人,对阵意图挡我的全员!”
大喝一声,林藏却没有进攻动作,只是死死注视着烟烟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