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是人与鬼,虽然觉得大家应该都清楚,但这里还是强调一下,日本的鬼不是“幽灵”,幽灵在妖怪的范畴里。除了鬼神都可以算成妖怪,付丧神虽然叫神但其实也该算在妖怪里,尽管有供奉付丧神的神社但那种比较像“安魂”,专门在路边神龛或者神社供着的才是神)
鬼是复杂而矛盾的存在,最初,鬼被认为是低级的神,但集“怪力乱神”为一身的鬼,并不会像神明那样给人们庇佑。换个角度来说,神明很少在人前现身,但鬼却常常出没于人间。因为种种区别的存在,渐渐地,鬼身上的神性被淡忘,取而代之的是善恶的标尺。
鬼喜欢酒和宴会、喜欢堂堂正正地比高下,不论是格斗也好或是比酒量也好,看到有兴趣的人类就想以对方选择的规则战斗,在胜利之后就会把那个人类抓走。遗憾的是,鬼认为快乐而做的事情,人类一点都不会觉得那样做会快乐。
人类的恐怖心将鬼塑造成了灾厄,不过,那恐怖心本身,也是鬼存在的理由之一。对于人类其实也需要着那种恐惧鬼的恐怖心…人类中勇士的反抗从来没有停止过,但得来的不过是越来越多的鲜血和牺牲,在弱小的人类绝望时,鬼仍旧沉浸在“游戏”之中。
但是,从某一刻起,事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并没有和鬼相敌的水准的人类,利用名为“传承”的东西,在时间的掩护下偷偷完成了转变。落单的人类仍旧如同蝥虫般渺小,但习得了数代人用鲜血浇铸而成的技艺的强者联合在一起,让鬼不再无法战胜。
只是,在战斗的过程中,人类也发现了一些问题:
被人类视为决斗的战斗,对鬼而言只是游戏的一种,实际上,主动权从始至终都在人类自己手里,如果不懂武艺,选择赛跑或是喝酒、甚至于猜谜都可以。到头来,是人类自己沉浸在勇气与荣誉里,忘记了那些选项,不重视生死的鬼还以为人类同样乐在其中,便毫不客气地使出了全力,大量的伤亡也因此才会产生。
鬼的居所常常有许多财宝,但并不是所有的鬼都进行劫掠,发掘和制造宝物反倒是更为普遍的爱好;鬼的确可以吃人,但他们没有必要那么做,被劫走的人,大多都是和鬼畅快地比试酒量时因为胜不过岁月而死的。
仔细想想,随手退治危险妖怪的鬼也存在,连地府中都有着鬼卒在帮忙,鬼真是极端邪恶的存在吗?
然而,在想清楚那些问题之前,就有人率先想清楚了另一件事——鬼有大量的财宝,能打倒他们的话,那些宝物就能全部收入囊中。无论原因如何,劫掠村庄、屠戮住人的鬼是存在的,单纯以害人为乐、烹煮人肉为食的鬼是存在的,而且,已经有无数人遇害也是事实。
于是,名正言顺的对鬼的讨伐开始了,只要是鬼就是敌人,聚集乡勇也好,利用军队也罢,只要能铲平鬼的居住地,就能分到赏赐。鬼喜欢的是堂堂正正的较量,如果要战斗,他们甚至可以接受一对五的比试,但是,人类的种种诡计和五十对一的对规则的侮辱辜负了他们的信赖。
从那以后,多数的鬼都会进行劫掠、将人类作为食物。
……
三人盖过章后,盟约正式生效。一寸法师热情地开始宴会进行庆祝,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好好地享受了。
既然这么说,肯定就是有谁没能在宴会中放松了,那还能是谁呢?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黑走到深川身旁,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深川将视线抬起,见到了正从坐席上起身往外走的桃太郎,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寺庙的院中,桃太郎在香炉旁停下,双手别到背后,回过身与深川对视。
“深川殿,你准备如何进行‘调和’?”
被提出这种问题,她的精神立即紧绷起来,刚才作出的回答一定程度上是急中生智,就算现在问起这种事,对局势的把握都不尽全面的深川一时间也没法具体地回答。
“肯定是有什么能够不通过战争达成的事情的,只要把那种事情找出来,好好地谈话,应该会有所帮助。”略一思索后,深川答道。
“当然。不过,那种事情也轮不到战争时期再来解决,如果现在的问题只靠谈话就能处理,哪里用得着大动干戈。”桃太郎回道。
深川摇了摇头。
“多少会有留存的,一寸殿的事不就是这样吗。如果真的找不到,我会努力让问题变得无法通过战争解决。”
“此话怎讲?”桃太郎问。
“首先是让有敌意的人‘不能战’,我们自身的军事实力必须强大到能抵御任何外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大量的兵粮和物资,这方面只靠奈良和大阪是不够的,得得到漂流村和江户的支持才行,从这个角度出发,东进也是必要的。其次是让他们‘不敢战’,在敌人与我们实力相近的情况下,让他们意识到和我们争斗只会有两败俱伤的后果,要做到这一点,哪怕是虚张声势,我们也不能在气势上让步,敢在这种时候穿过中部地方,不能说没有巨大风险,连这种风险都敢承担…从这个角度想的话,东进行动也是我方实力的暗示。最后是让他们‘不想战’,化敌为友,这方面就需要适时而变,针对具体的情况进行决断。我们不会放弃武力,但是武力只是不得已的手段,在可能的情况下,应该尽量与外藩交好,如果能构建成足够强大的联盟,说不定能让战争尽早结束。”深川答。
“嚯…”
“不过,有些矛盾,并不是那样简单就能解决的,人与妖之间的仇恨,深川殿打算怎么处理?”
“越是这样,就越有对话的必要,这也是我会在这里的原因。”面对桃太郎的质问,深川反问了一句,“为什么在幼年时,桃太郎殿就会萌生讨鬼的念头?”
“是一寸殿跟你讲了我的事吗。”桃太郎闭起眼,“实际上,流传的故事里有些内容被省去了,既然深川殿想要知道,我也不妨直接全盘托出——”
“虽然名叫‘太郎’,但我并不是家里的长子,在我之前,还有一个哥哥,在征兵时,他抗拒兵役…”
“全村都因此被连累,而后村子将懦弱的他放逐,对你的养父母实行村八分,在你降世以后,养父母便希望将你培养成能够讨鬼的勇士,为家里戴罪立功,是吗。”深川抢在桃太郎陈述之前率先说了出来。
桃太郎眼中有什么色彩一闪即逝。
“啊,从出生时起,我就被教导鬼是绝对邪恶的东西,回过味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多年以后了。”桃太郎点头,“我至今都忘不了,当年的那种畅快的感觉,明明只是残虐了一个抵抗能力都没有的平民,就能被视作英雄。虽然现在我已经对那种行为感到不齿,但是,乐于沉浸在其中的人恐怕还有不少,妖怪那边也是同样吧。”
“因为被视作威胁,即便是弱小的平民也会拿起武器反抗,遇到这种事,就会不得不连平民一起杀害,但越是这么做,相互之间的仇视就越会加深。我甚至一度觉得,除了彻底的歼灭,已经别无他法。”桃太郎说,“不过,听说深川殿来自于人妖共处的太平盛世,想着你的见闻或许能提供些什么,所以觉得有相谈的必要。现在看来,我的期待没有白费。请告诉我吧,消除仇恨的办法。”
说实话,深川并不知道,她活在一个没有仇恨的世界,又该如何知道消除仇恨的方法?
“或许,我自身就是那个方法吧。”沉默了片刻后,深川答,“和桃太郎殿一样不愿真的走上绝路的人们,需要的是希望,只要让他们看见和平的可能性,他们就能感到希望,而我本身,正是那个可能性的证明。要做的只是让更多人去相信,相信在自己放下武器后不久,就不会再有人用兵刃指向彼此。”
“柿树,你怎么想?”桃太郎把双手抱在胸前,问了一句。
深川四下张望,却没有见到柿树的身影,突然,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从香炉下探了出来,柿树从香炉下匆匆爬出,原来他早就提前离席在香炉下躲好了。柿树拍掉身上的灰尘后向深川躬身致歉,随后便向桃太郎回报:
“深川大人有明确的思路和宝贵的信心,愚以为可以允许她东进江户,但是,介于环境险恶,仅仅只靠林藏殿恐怕不足以应对。”
桃太郎点头,看向深川:“我会派黑在暗处保护你们,虽然抵不上一支军队,但应对一般的山贼土匪绰绰有余。”
“感激不尽!”
“相关的事情,我稍后会跟一寸殿说明,先回席吧。”
……
宴席终于接近尾声,桌上的林藏已经醉得满脸通红,说话也支吾不轻,良良也借着宴席的机会试着喝了不少,现在连直线都走不出来,只有恬着脸推辞的深川和没法吃喝的多多卫门还保持着清醒。
见林藏醉成这样,一寸法师便带一行人先行休息,待到所有人都安顿好后,深川又得到了和一寸法师独处的机会。
“林藏还是第一次喝醉啊,耽误了行程,真是不好意思。”这么说着,一寸法师眼中浮现出温和的光。
“桃太郎跟余说过让黑在暗中保护你们的事了,黑是位可靠的良将,有他在的话,一般的妖怪便无法伤及你们吧。”
深川点了点头。
“没关系,我们原本就没打算立即出发。有了桃太郎殿的帮助,这次东进肯定会顺利许多。”
“不过,一寸殿,我还有一件事情可能要冒犯…”
“怎么?”一寸法师扬起眉毛,问。
“一寸殿还记得,林藏变成鬼的时候,有过什么前兆吗?”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啊…”一寸法师双手抱在胸前,喃喃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征兆,就是因为事发突然,余当时才会全力制压林藏。不过,即便被余挫伤数处,在力竭倒地后,林藏的伤处很快就痊愈了。”
“请深川殿不要担心,即便是化作了鬼,林藏依旧是林藏,虽然最初会有暴走的迹象,但只要不同余一样鲁莽地制压,应该不会产生危害。如果是深川殿的话,想必也能好好对话吧。”
就算林藏随时有暴起为鬼的风险,深川也不会把他当成危害。即便是仇视着鬼的一寸法师都能把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林藏视若己出,自己又有什么道理因为体质的特异疏远自己的弟子?而且,在原本的江户,甚至连鬼开设的店铺都能见到,就算林藏真的变成了鬼,深川也没有害怕的理由。
“不过,硬要说的话,激怒他说不定会造成隐患。”一寸法师抬起眼回想了片刻,接着说,“在那段时间里,我们似乎因为某事大吵过一架,从那以后林藏几天没有说话。只是,暴起那天是林藏为了和好主动找余去书库论经,而且我们交谈十分愉快,林藏肯定也不知道自己会化身为鬼的事情。”
“嗯…我大概清楚了。”深川点头。
“到江户以后,如果要召开什么会议,就让林藏代替余出席吧。虽然委屈了深川殿,但在你的御牌得到这边的幕府认同前,你在江户大概只能以林藏老师的身份活动了。”
深川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话。
其实身份地位对她来说并不非常重要,虽然更高位意味着能更便利地获取资源,但那样同样会导致她的时间被更多地占用在对于研究不那么必要的事情上。既不是名门望族也不是工造世家的她,在天文方手下担当的也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官职,那个职位对于平民而言已经是极限,不过,只要是深川想要的情报或仪器,天文方大人都会以自己的名义授权给她,这样的状态,深川反而更加感到惬意。
“那么,就请深川殿好好休息了。”
……
与一寸法师告别后,深川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林藏在他自己的寝室,不需要深川照顾,但良良的事,深川果然还是不好交给本丸的侍者。
“うかがわち…(深川亲大舌头版本)”
浑身冒着汗,眼睛都皱成一团的良良趴在地上,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醉酒以后可不能泡汤,不过擦拭身体还是要做的,就这么把良良放在地上等到太阳落山说不定会受凉。
“哪里难受吗,良良?”
深川走上前,小心地把良良抱起。
“呜…呕…”
汗味和酒气一起,沾到了深川的身上。
“良良真是笨蛋。”
深川轻轻敲了一下良良的脑袋,把她抱到房间的另一边,把两人的外衣解开,放进竹篓,端来侍者备好的热水和毛巾。
“不要乱动哦。”
最后一层衣物也落入篓中,良良雪白的肌肤完全敞露在深川的视线中。
“深川亲…”
在柔软的躯体被深川擦拭时,良良再度发出一声呢喃。
“怎么啦?”
“呜…”
深川眼疾手快地从旁边拉来一只痰盂,却见良良挣扎了两下又没了动静,便继续帮她擦拭身体。趁着现在还暖和把良良洗干净放进被窝才好,要是外面凉下来了就糟糕了。
“呕!”
这下就连毛巾都被污染了。
深川会照顾人,但她没照顾过喝醉的人,虽然良良发烧的时候也会像这样不受控制地呕吐,但至少那时她的意识还算清醒,还会有愧疚的心情在。
“嘿嘿嘿。”
见到良良没心没肺的傻笑,深川狠狠一把捏住她的脸蛋。
“笨蛋笨蛋笨蛋!”
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良良就那样被捏着黏到了深川的胸口,继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深川的眼眸里,亦流出了柔和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