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里有一个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他为了逃避战争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马孔多,然后开始日复一日怀念家乡壁炉里咝咝冒气的汤锅,街上咖啡豆小贩的叫卖声和春天里飞来飞去的百灵鸟。这种怀念,直到他终于踏上故土才终止。取而代之的,是开始怀念马孔多书店后面暖融融的小房间,阳光照射下沙沙作响的灰蒙蒙的杏树叶丛,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突然传来的轮船汽笛声。两种怀旧象两面彼此对立的镜子,相互映照,折磨着他自己。对他来说,故乡永远在天涯,最美的永远在天涯。
最远的天涯,既不能从时间,也不能从空间上来判断,而是人相对,心隔墙的咫尺天涯。
象一个女作家所说的:我站在你的面前,风吹动我的长发,你却不知道我在爱你。另一个人完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爱慕,被思念,是不以为苦的,苦的是那个无法启齿诉爱的人。这也是一种天涯,是一个人的天涯。
多少恋人,爱人,情人,因了诸多原因,转身离去,这一转身之后,再没有昔日的温馨和激情,再没有以往的欢笑和泪水,或许从此之后再不相见,或是见面之后形同路人,顶多客客气气寒暄几句。两心的分离,就构成了世界上最远最远的天涯,这是两个人的天涯。
无论哪种天涯,只要是两心之间,都远过万水千山,洪荒大漠。正象古人所说的:人远天涯近。脚步可以丈量无限的距离,却走不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这是什么样的悲哀?
又想起了那个懵懂勇敢的小女子斯佳丽。阿希礼对她来说,是永远的天涯,两颗心跳从来不是一个节奏,入了梦的,也不是一样的愿望和梦想,尽管她追求得那样的辛苦,却无法看进对面而立的这个忧郁的男人的眼睛里去;而她对于瑞特来说,也是永远的天涯,这个博学睿智,阅人无数,经历丰富的男人,也无法走进一个任性的小女子的内心,哪怕他那样的费尽心机,让自己的心被斯佳丽猫一样的爪子抓得伤痕累累。到了最后,斯佳丽幡然醒悟的那一刻,瑞特的心已经冰凉而坚硬,如同石头,她的回头和他的转身而去同时发生,两个人仍旧构成一个无法到达的天涯。
这样的事情,举不胜举,让人悲哀。换不回的人心,走不进的灵魂,丈量不完的天涯路。
还有一种最近也最远的天涯,就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两心暗相悦,却无力表白。一层窗纸隔开的两颗心,仍旧远似天涯。
一个朋友的个人资料里的诗,是对天涯的最好诠释:“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情在一日,天涯就永远存在。只有什么时候理智统治了这个世界,才会泯灭一切的界限,包括时间,包括空间,包括感情。那么,也就不会再有打起背包走天涯的豪情和悲壮,不会再有人远天涯近的感喟和叹息,不会再有回首一望故乡月的怀念和向往。可是,谁又愿意做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人呢?只好任这永远的天涯,走进心的角落,占据一隅,并且阴天下雨的时候,隐隐作痛。
落叶满阶红不扫
秋天里落叶翻飞,到处重重叠叠,却又非绣非锦。正象千年古缎一朝挖掘,皱褶里藏着许多衰老和疲惫,阳光下让人担心一碰成灰。一下子想起一句诗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碧水长天,一派清寒,风过处凉意无边。落叶开始飘飞,霎时间纷纷扬扬,覆盖了这样一座千年大城。汉唐的露水呢?美人的啼妆呢?达官贵人的峨冠博带呢?侠客长剑的呛呛龙吟呢?一切都如落叶,GONEWITHTHEWIND。
世间万事,岂非莫不如此。
我手里有一套戴敦邦绘《长恨歌》,牡丹花前贵妃盛妆严饰,风流婉转,无上美丽。“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杨妃对镜理妆,明皇捧着花冠要给她戴上。镜里人面如花,眼波流转,二人相对,霎时都有些痴。这样的恩爱,当然任凭它鸟儿在窗外喳喳叫,花儿静悄悄地开,一室温香里睡着两个鸳鸯,好梦不愿意醒来。
可是曹雪芹说:红尘繁华中有却有些乐事,却不能永远依恃,转眼间化烟化灰。这句话象是给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芳华繁盛下的一个凄凉的谶语,你看她果然就落了个宛转娥眉马前死。画面上那个芳华绝代的红衣女子横躺在地,满地落花飘零。一代美人,就此消失,如同秋风漫不经心地吹下一片长得不牢靠的叶子。
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因为我正面对满山的落叶,看着它们雨样落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一句诗:楼兰空自繁华。
想当初,春叶初滋,浅碧醉金,陶陶然迎风起舞,可是转瞬间就风雨交加。一片叶子一生能够经多少次风?历多少场雨?风狂雨骤中又有多少叶子中途离席?今天还在借着风力彼此触摸,唱着歌称兄道弟,明天已经天上地下,你东我西。落了的蜷曲在地,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枝上的虽然日日悲悼,亦无可如何。谁知道明天的风雨中,落下的有没有一片叶子叫做你我。
我手里还拈着一片刚从树上摇下来的红叶。已经跋涉过三季的叶子却在猝不及防中断然零落,来不来得及大叫一声“不!”呢?电视剧中不是这个样子吗?巨大变故面前谁肯安静和沉默。可是叶子不演戏,它落了就是落了。对待生命,也许一片叶子远比人透脱。
我发现自己此刻的心情正是猿啸天外,雾失楼台。这不是一个好现象,这一点我很明白。可是风也吹来,浪也打来,霏霏淫雨正把我全身浇湿,而我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来了又走了,出现又消失,实在想不通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如邝美云在《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所唱,“纷乱人世间,除了你,一切繁华都是背景,……这段情只对你和我有意义。”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层层叠叠的红叶是凄绝的心事。如此纠缠不清的时间和经历里,也许我倒真的应该把过去一切象落叶一样清扫出去,留一片空地给月光,留一片空地给霜雪,留一片空地给自己。
然后我就会发现,其实秋天不光有落叶,还有成排成阵的大白菜,被稻草裹住叶裙,安静地在风中静立,棉花开得雪白,一只螇蟀咯吱咯吱地叫着,天上一片一片的云彩。而秋风起兮,遍地落叶遍地金也是不错的景致。秋草蓬松,雨丝斜织里一派清明的酸辛岂非正是秋的本味。
“当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深邃的苍穹,不知何故思想和心灵就感到孤独,开始感到自己是绝望的孤独。一切认为过去是亲近的,现在却变得无穷的遥远和没有价值。天上的星星,几千年来注视着人间,无边无际的苍穹和烟云,淡漠地对待人的短促的生命。当你单独和它们相对而视并努力去思索它们的意义时,它们就会以沉默重压你的心灵,在坟墓中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孤独之感便来到了心头,生命的气质似乎是绝望与惊骇。”
灯下读契诃夫的文字,其时我已经从山里回来,离开那个荒凉的世界。听着窗外吱喽吱喽发哨的风声吹动木叶,一时间不知道神往到了哪里,闭上眼还是满山的红叶堆积。
邻居抱着牌匣大呼小叫来邀玩,伸个懒腰,站起,一步跨出房门,霎时就忘了前情。管它一树的红叶怎样盛开,怎样凋零,秋日寒凉的空气中一只小鸟试探地叫上几声。我坐在奔流不息的时间里,谈笑风生,任凭满天的叶子飞舞,最终覆盖苍凉的生命。
北国看雪
对北方人来说,冬天如果不披霜挂雪,好象就不是冬天。
“你看着,一个冬天不下雪,说不定一入腊月下个没完。世事就是这样……”婆婆发感想,我一边吃饭一边心里反驳:“别那么武断嘛,说不定进了腊月也一粒雪见不着呢。”没想到腊月初一就开始下雪。昨天半夜先生拉我起来看,前面的雪尚未化净,外面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由惊叹老人的智慧真是不浅。
开了阳台灯,夜雪乱纷纷扑往灯影,乘风如蛾,最是撩人,狂放处风情万种,如舞台上白衣白裙的女人,踩鼓点如急急风。北国看雪,如目北国女人,虽不似南雪美艳,滋润,却别有快刀青衣爱时敢爱,恨时敢恨的利索与倾情。有时片大如梅,湿重,缠绵,有时干细如粉,落在衣上,枝上,地上,啪!就碎了。南雪则是彩衣花旦,在天地间飘飘舞动,宜唱“天女散花”或“贵妃醉酒”,看贵妃衔杯而饮,腰肢细软如杨柳,眉梢眼角俱是风情。
侵晨而起,一路步行,一步一心惊。雪薄而凉,象变了心的情人。狗的脚印专门印在没被踩踏过的白雪上,有一种抒写什么的欲望。一只黑猫袅袅而行,步态从容,像巫女,像模特,回头间瞳孔黄光一闪,“喵”一声不见,大白天平白觉出阴森。一个女的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团白的脸,细薄红唇,紧身黑袄沿红边,舞台效果出来了。一个长长的中学生,猛跑两步,“哧溜”滑出老远,回过头来胜利地笑,旁边左近并没有人,不是表演给谁看。我也想来一下子,就照他这样,可是不敢。下雪人人爱,可是雪路真是难行--就象纷繁的世情,一霎时遍地鲜花似锦,一霎时遍地寒雪冰冷。
去河上滑冰,带着孩子。铺满白雪的冰面上到处是人,老人,孩子,中年人,坐着简陋的滑板,一下下笨拙得象企鹅,大家都在笑,孩子们在不远处玩,尖声叫喊。猛听得冰面“咯嘣嘣”一路响远,大惊,转身欲逃,却又回过神来,命令先生:“快,叫孩子们!”先生拍拍我:“不怕的,这是冰在膨胀。”吓散了的魂儿这才慢悠悠归窍,却开始对厚厚的冰面产生不信任,每走一步,都觉腿软,所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有此时,体会最深。
雪是常情以外的东西,如雨,如风,却比雨干净,比风从容,所以招人待见。白雪红梅是好景,雪水煎茶是雅趣,一树僵枝静静竖在那里,别有一种苍黑雪白相映衬的诗意。雪是对日常生活一场不动声色地和平演变,叫人在天地皆白的玻璃盒子里,象一片茶叶泡在雪水里一样,身心渐觉舒展。身心舒展了,困住自己的世界就越发显得小得不堪。平时看出去的宽房大屋,高楼大厦,此时看去,也无非一个个的火柴盒子,静静排列,脆薄处摇摇欲坠。一个火柴盒子贴着大红喜字,往外喷吐着喜气,新娘子妆扮一新,人们出来进去,看上去象蚂蚁娶亲。雪把世界变大了,却把人奇怪地变小了。小小的人在茫茫无际的天地间,说不出的细瘦可怜。
走在雪上,想跑,想跳,想写大字,想盘膝而坐,想画个大大的心,心上插一把丘比特的箭。一切正在进行的常规事务好象都有理由戛然中断,就连思路也如一个一个的断点,连不成线,像一粒粒的艳红花瓣,漂浮在意识中间。好比阿Q临睡的情状:“辫子呢辫子?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一场华丽的梦想。明知道醒过来还是寻常世界,雪却把人象麦苗一样盖起来,怂恿着人去做一个和寻常粗糙的日子不相干的梦,梦里飞花自在,清溪流水,却又不是春天;恍然身在天堂,却又在半梦半醒的意识间,觉出一种自觉无奈的荒唐。
世界就是这样子的,雪来了,雪走了,一切又是老样子了,可是梦却不间断地做起来了,做着做着,就到繁花嫩柳的春天了!
卧听荒村风吹雨
枯草,枯树,枯藤,荒山,荒石,荒村。
村里有人,有鸡,有狗。一个老头子,拎着两三个柴鸡蛋,亦步亦趋跟在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后边,胳膊象老母鸡一样乍开;两个人在推磨,青石板的大圆磨盘,曲里拐弯的木头磨杠,一前一后,推得“咕隆咕隆”响。磨上是黄黄的小米面,看得人眼馋。煮出粥来,热气腾腾,就一盘切成细丝的小咸菜,再用碧绿的香葱,炒一盘鲜黄嫩白的柴鸡蛋……远远传来一声鸡叫,同行的人猜是公鸡打鸣,真是!哪有公鸡这样叫的:“咯咯--答!咯--咯--答!”分明是母鸡下蛋。
奇怪的是,小村里鸡叫狗不咬,偶尔一只大黑狗从身旁经过,特意停下来对我们看看,眼神很柔和,没有凶光,像个心地纯良的老汉。哪像城里,贼盗蜂起,哪一条狗不是被训养得青面獠牙的瘟神样?我真见过有人弄两条藏獒给看大门,谁从那儿过,就得领教打雷一样的吼声。
这里的山荒,树荒,人也荒,所过之处,十家倒有八家锁着门,门梃生锈,家人远徙。随手推开一家院门,典型的小小四合院,东西南北皆有房屋,正房里外两间,简陋干净,平平展展的花布炕单,七八十岁的老奶奶是惟一的女主人,绝对不会骂我们,无论我们用普通话怎么说,她都只是眯眯地笑,一边“嗯,嗯”--原来她连普通话也听不懂。儿女远扬,剩下她孤身一人,火炉上坐锅,锅里煮着银丝挂面,案板上有刀,散堆着红椒青蒜。
正月刚出,年味不远,家家门上还贴有大红春联,城里对联沾染了太多的欲望,比如升官,比如发财,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里的对联却很雅正,清新,形制也新鲜。家家是木门,家家都有一个小小的深门洞,木门凹在里边,门楣上倒贴两个福字,两个门扇上各有一条对联,组成一对,两边门框上又各有一条对联,又组成一对,一个小小的门上,就这样贴满了热闹和喜庆,但这种喜庆是静的。门上一联:“芳草春回依旧绿,梅花时到自然红。”横批:“春色宜人。”门框一联:“月明松下房栊静;日照云中鸡犬喧。”听听,这是春暖花开,日落月升的声音,这是松风梅绽,鸡鸣犬吠的声音。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哪里还有宁静不下来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