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看过一部电影《潘金莲的前世金生》,王祖贤把潘金莲的妖艳演得极生动。潘金莲醉闹葡萄架,西门庆把酒液倒下,流过她白白的香肌。紫葡萄,绿叶子,醉迷的表情,光与影的舞动,一个飘飘浮荡,不生根的女人,潘金莲的世界。
潘金莲的世界里都有些什么?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情人,老少,高矮,胖瘦,穷富,员外,小厮;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一旦出现,都是情敌。一辈子周旋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如同陀螺旋转,无一刻安宁。
这样的女人,肯放纵,肯出头。越是浅薄虚浮的女人,越渴望得到更多的吸引,观灯时也没个消停:“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
肯行淫的女人必不是胎里带来的毛病,爱真珠宝贝,爱黄金白银,爱伟岸面白的男子,图财、图貌、图寂寞时安慰,于是放任自己如泥猪癞狗,烂泥里打滚。象《大红灯笼高高挂》里几房姨太太,变了形的奸俏阴狠,不怜悯自己,更不怜悯别人,牵着,扯着,拉着,齐了心的朝下坠,下坠的过程中,还你採着我,我蹬着你,没有个消停。
现如今也有一些女人,活得热热闹闹,无风也掀三尺浪,好教世人都认得自己,才算称心。这类女人热闹、喧哗、艳丽,没有脑子,想做大事下不起苦功夫,想出名又没有真本事,只好打着张扬个性的旗号,借助恬不知耻的炒作来使自己出位。只要能被人们认识,脱和露又有何妨?性和丑闻又有什么关系?对她们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大的舞台,足够展示自己的无聊和无趣;又是一个大大的伊甸园,她们觉得自己是惟一的夏娃,理应得到全世界的爱。
她们不得志还安稳些,一得志便不是自己,说起话来高八度,看起人来用眼角的余光扫一下子,动不动就以名人自居。只是气球胀得快爆得也快,这是个毫不留情的世界,不会允许一个肥皂泡长久地晃来晃去,一转眼的功夫,“嘭!”只剩下一滴水,剩下一滴水还是改变不了她的本质,就象周国平说的:一个深刻的人无论顺境逆境都改变不了他的深刻,一个浅薄的人顺境逆境都无法改变他浅薄的底子。
她们长得未必不美,可惜她们的美被俗气琐碎吃掉了,象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没事尖着个嘴,两手搭在髀间象细脚伶仃的圆规,得空就偷一副手套塞到裤腰里。她们当自己金镶玉,却原来是一串廉价的玻璃珠子。
就在不久的以前,世界好象还不是这个样子,白茫茫的似水流年里,真有一些如花女子开放,美到极致,艳到骨髓。
写《金锁记》的张爱玲,世人都说她冷,读她的文章也冷,这个人天生就的一身艳骨,一片冰心,从里到外的冷。对她而言,所有前尘不过一出出不真实的皮影戏,所有生活也不过一袭爬满蚤子的华衣。半生繁华,半生零落,到最后她在自己选定的蜗居里静静辞世,不给任何人瞻仰和悼念的机会。
唱“女人花”的梅艳芳,芳华繁盛,艳光四射,真把自己开成一朵花,摇曳在滚滚红尘。曾有记者采访她,要她谈谈理想的人生。想着她会说现今霓虹灯下一派辉煌的,没想到她却说的是希望不要辍学,希望拿高学历,希望做职业女性,如法官、警督等等,早早结婚生子……那个懂她的记者说:“字字都是她的痛处。”真的,人人见她闪光耀眼,都艳羡不置,却没想到普通人轻轻易易得到的东西,她拚了命,这辈子也再也不会得到。没有小康的受保护的童年,没有顺理成章的成长,想结婚却找不到人,没奈何跟刘德华等一干好友说,假如再没有人娶我的话,就请你们中一个,勉为其难,娶了我吧。谁想到娶也不曾娶的,新娘子的滋味今生都不曾尝过,四十岁就飘零舞东风了。
看王祖贤主演的电影《倩女幽魂》,片头里一大片血色红绸,音乐声里砉然展开,随风飘荡,目眩神迷的美让人沉醉;看她和张国荣对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是鸳鸯最终也不见成对,只有这绝世美人独自老去,做了月宫里起舞弄清影的寂寞仙子。
眼见得多少如花美眷寂寂老,林青霞嫁了,王祖贤老了,梅艳芳死了,张爱玲象只孤鸟,把自己幽闭了,到最后也孤独地死了,翁美玲早早谢世了,那一代风流大观园,一霎时风流星散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看这个世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帕格尼尼是黑色的,肖邦是湖兰;张爱玲如流金般,亦舒蜷在牙白里;母亲是淡黄色,小孩子是粉粉的红,这些老去的,年轻的男人和女人都有属于他们的颜色,翻过他们就像翻阅着斑斓的调色板。”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大的调色板。
初春是一个初长成的娇娇女,淡绿娇黄,就象《花为媒》的唱腔,它的前景是一片值得向往和期待的“花红叶绿草青青”。象宝钗的丫头莺儿,语笑若痴,宛转动情。春深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温温柔柔的粉光脂艳,红得端正,绿得经心,是那个安闲温淑的薛宝钗。夏天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是疯狂恋爱时的色彩,容易失控,是那个外秉花柳之姿,内具风雷之性的夏金桂,偏巧她就姓个夏。晚秋是“满天明月满林霜”的清泠泠的银白,是被贬穷壤的苏轼,是不才明主弃的柳耆卿,是僵卧荒村的陆游,是怀一怀清霜的李叔同。冬天里一片肃杀,枯树裸露着黑铁般的枝桠,直直的近逼高而远的蓝空,是那个奔走在家业和人生末途上的老太君,是《金锁记》里用金枷劈死了几个人,自己也正走向坟墓的曹七巧。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是清清幽幽的绿色,土槿编篱,纸窗木榻的稻香村是朴素的麦田黄色,短茎护墙,煽炉煮茶的芦雪庵是安静的土白色,象我夏天曾经做过的一身本白色布衣,飘飘洒洒,带着本分闲适笑看风云变幻的自在。黛玉是淡淡忧伤的紫色,凤姐是泼辣热烈的金红,宝钗是沉稳理智的正红,宝玉温柔的时候是淡蓝的,疯魔的时候是明黄,见了他爹就暗缩成了一小球儿的黑,出家的时候,是浪子终于回头,离弃了一切悲欢的透明。
他们的衣裳也是五颜六色:凤姐是走到哪里都一身的金光灿烂,家常穿来见刘姥姥,都是紫貂昭君套,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若不是得宠,谁敢穿得这样奢华和耀眼。下大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真是一个旷古绝世的美人。十来个人,铺天盖地的大雪里,一色的大红猩猩毡和羽毛缎斗篷,画上画的也没这样精致。
一时好玩,想起好多嵌着颜色的诗句来,比如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比如说“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比如说“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架碧芭蕉。”比如说“一片风光谁画得,红蜻蜓对绿荷心。”还有一个“落日平江晚最奇,白龙鳞换紫玻璃。”果然是最奇,少有人能想到。诗人有点另类思维。
前一阵子,走在街上和翻开杂志,都会看到一些这样的女子,把嘴唇涂得黑紫蓝绿,眼睛里透露着冷酷和不屑,用基本不是人的表情来招摇过市。估计这就叫前卫。不过,最传统的才最持久。如瀑黑发,如丹红唇,才是经久不歇的美丽。
再想得远一些,几乎所有模糊的情绪都可以用颜色来作一个恰如其分的表示。
爱情是变色龙,前期是朦胧的粉红,中期是如火的大红,新婚是娇艳的桃红,婚后经年是被太阳晒褪色的斑驳无趣的淡红,失恋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黑水河。
亲情是温暖而不热烈的夕阳红,朋友是温馨而不灼人的玫瑰红,陌生人不期然的关怀是一团橘黄色的光,不定什么时候就拥抱和温暖了一颗彷徨失据的灵魂。
张爱玲瞅着红色的落日下坠的时候,心里说:这是个乱世。“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旧时的岁月是迟暮的美人,再好颜色也带着些冷烛无烟绿蜡干的凄凉。
纸回唐朝
“赐裘怜抚戍,吟鞭指灞桥。”明知道朝朝怜抚戍,代代有灞桥,偏一读这句诗,一下子梦回唐朝。
爱唐朝,爱它的扬扬意气,少年壮游,爱它的词赋满江,灞桥折柳。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每个有梦的人都可以仰天大笑出门去,做官的,务农的,经商的,诗人,个个都辗转天涯不肯归,不能归。
所以唐朝多离别,你看那柳丝儿轻拂,今朝被多情人折一枝两枝,明天就被带到千里万里,“枝头纤腰叶斗眉,春来无处不如丝,灞陵原上多离别,少有长条拂地垂。”有些暗笑,柳丝这东西绿得不久,拿在手里不一时就要蔫萎,送别的人偏有心情搞这套郑重的仪式,别离的人偏有心肠把它拿在手里,那个年代的人,偏有这番情怀如诗。
“河亭收酒器,语尽各西东。回首不相见,行车秋雨中。”相送相别时际,天上下的哪里是雨,分明行行都是离人泪。下雪更其难过,“轮回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这一刻还举杯劝饮,下一刻你西我东,自此后饥饱寒暖、快乐忧伤、穷通际遇一概不晓,人有情处争奈天地大无情。
游子啊,就是这个样子,此身如寄,如云,如响,如飘萍,进山入川,谒庐拜墓,探望朋友和结交朋友,一路上仗剑徒步,无论得意失意,一身皆于当行处行,不得不止处止。山高海深,炎炎赤日,雨雪霜欺,一片冰心付与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客船一宿,一灯如豆,夜半钟声“当--当--”响起来,响起来,一霎时天悠地远,山野空旷,叫我一个人怎么消受这番寒凉。
走累了,远远一处酒望,门前开着桔花,喷吐丹霞,霎时间心情喜悦,诗兴大发,挥笔写下:“野店临江浦,门前有桔花。停灯待贾客,卖酒与渔家。”
和尚更是天地如寄,无牵无挂,走到哪里哪里家,写出诗来也烟霞闲骨格,泉石野山涯。“落叶已随流水去,春风未放百花舒,青山面目依然在,尽日横陈对落晖。”你看这大师一步步走到春天里,一眼眼看的是农夫牧童,细雨霏霏,“烟暖土膏农事动,一犁新雨被春耕。郊原眇眇青无际,野草闲花次第生。”这一刻情怀,想必也在青灯古佛黄卷之外。
所以说古人的诗不能多读,多读会不安于室,向往野草闲花,向往奇峰怪石,向往明山秀水,向往那个遥远的年代。心野处忙不迭打起行装,探寻我那有梦有诗的远方。
到了才发现星移斗换,一切于不知不觉间悄悄改变。接天莲叶还在,映日荷花也红,可是八百亩方塘处处笙歌处处随,一群群带着红帽子黄帽子打着小旗的游人,一伙伙卖纪念品吆吆喝喝的摊位,驯狮驯虎驯鳄鱼……
周国平说:“从前,一个‘旅’字,一个‘游’字,总是单独使用,凝聚着离家的悲愁……每当我看到举着小旗、成群结队、掐着钟点的团体旅游,便生愚不可及之感。现代人已经没有足够的灵性独自面对自然……”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当自然成为风景,风景被设置成“点”,“点”被不衫不履地推陈与出新,荷花淀翻成人妖表演场,佛国五台处处都是假和尚,旅人何在?游子何方?自然呢?哪里还有自然?无非是挤到那人挤人人看人的去处马不停蹄走上一圈,照几张相,吃一顿所谓的特色小吃,心满意足回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团圆于今随处可得,夫妻每相逢处“今宵持向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的轰然欢喜已如墙上泥皮,风侵雨蚀,面目全非。这个时代提供一切便利的同时,也顺带着消磨掉所有诗意。
这真不是一个作诗的年代,就是备上锦囊,也写不出一句诗来。如诗的情绪来不及产生就已经消逝,烦乱的脚步让人忙碌和疲惫,上哪里再找真正的青山绿水,红花莲子白花藕来?折柳已成绝响,忧伤来不及产生就已如烟消散,只有一路的咚咚锵,咚咚锵……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男耕女织丝路繁忙,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纸香墨飞词赋满江……沿着宿命走入迷思彷佛回到梦里唐朝。”
月圆月缺,花开花谢,彩妆啼眉,青山绿水,大千世界无情绪,我还是翻开诗词,纸回唐朝。
天涯,最远最近的你
天本无涯,相对于个体生命来说,远处即是天涯。天涯二字,比之天下,更有一种苍凉和悲壮,宛如身心放逐之地。一身所至,或墟里依依炊烟,或陌上绿绿柔桑,或澹澹沧海,或莽莽群山,或冰雪极寒之处,或炎热酷暑之所,或六月荷花盛开映日别样红,或中秋桂子羞放风飘十里香,无论怎样的繁华或是冷落,怎样的阜盛或是萧条,都不再是自己的家。
所以,一个行走天下的人,在内心的孤独之外,是不能不抱“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信念的,不然怎么能够有勇气迈出离家的第一步?而守在家里倚门盼归的人,眼睛望不了多远,心里却早已经望断了天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