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梦境中迷幻彩蝶般在幽谧山林里扑闪翅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盘旋飞舞的琴音变得真切起来,侧头看向琴案前婉娩姿影,翟素云心有所觉,抬头报以微笑,纤纤玉手抚弄琴弦,绵绵缕缕的琴韵像一泓纯澈清泉从松林间静静流出,一曲宁静安抚的《清心普善咒》既罢,女人按住琴弦低问,“公子感觉好些了?”
沈应撑坐起身,轻声回个“嗯”字,翟素云接过他手里的湿毛巾,试试额头体温,松了一口气,“刚才公子忽然浑身滚烫内息乱走,一度凶险至极,还好总算缓过劲来,不然就只能请张老出面了。”
“张华庭?”
“对!张老医术高明,妾身这点微末道行大半都是承他老人家指教。”
张华庭侍奉沈家三代,是白玉山庄资历最老的人,要真惊动他,两人都难以自圆其说,“我这是什么病?”
翟素云摇头,“妾身医术粗糙,瞧不出来,以前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没有!”脑门有些麻木,耳洞眼里依然滚烫,回想先前种种,那魔音似的语声又开始响起来。
“或许是旧伤所致,静心调养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沈应下床脱去黑色绸衫,换回搭在床头的旧衣服,“我要走了。”
“走?”翟素云错愕道,“现在?”
“是!”
“为何如此匆忙?”
沈应沉默地看着面前女人,右手稍抬了一下又缩回去,翟素云隐隐觉得他心里不像看上去那般平静,“公子想说什么?”
沈应低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翟素云更加奇怪了,正要开口相问,猛见一泓雪亮寒光晃映而出,闪电般向她心口刺来,女人瞳孔霎时间缩如针尖,啊的惊呼一声,身子柔若无骨突向后仰至齐平,右脚跟着踢出,正中沈应前胸。
嚯啦破碎大响,屋内陷入死一般寂静,沈应艰难地从桌椅碎片堆中爬起,低咳着擦掉嘴角血丝,虽然受伤,更没料到对面这个眼含杀机的女人竟然深藏不露,可心里却像卸下千斤重担起来,骤然遭到袭击还能迅速反击,这等身手,就算对上老太婆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
“风门杀手小六刺杀失败,回总坛后,我会如实禀报,任务将由三当家接手,此人善于乔装隐匿,武功高强阴险狡猾,手中还有江湖人闻之色变的毒药十香软筋散,夫人当心!”沈应凝注身前三寸虚无,用缺乏感情的语气回道。
翟素云盯着他怔愣半晌,气势一点点收敛,眼神变得十分古怪,“你觉得你还可以活着离开?”
“你不会杀我,告辞!”走到门口,背后传来翟素云的话音,“有件事想请公子帮忙。”
“夫人请吩咐。”
“妾身不方便出面,有副刺绣,过几日完成后,想结公子之手交于人。”
“好!”
翟素云道:“那就劳烦公子七日后来取,接手之人就在城中,不会耽搁公子太多功夫。”
“好!”
……
夜冷霜寒,乌云遮住皎朗明月的一刹那,沈应从湖边刺柏的阴影间疾掠而出,哨楼上巡夜庄丁只恍惚看到有什么东西闪过,手执长枪定睛看去却没有任何发现,瞧瞧天上飘过的黑云,抛开疑虑转身。在他看不见的凉亭黑影中,沈应抓住廊桥扶手,猿猴一样翻入桥下,脚步声由远及近,五名庄丁举着火把结队从假山中绕出,等他们走远,沈应无声无息攀上廊桥,忽走忽停避开重重守卫,一团黑烟似的快速向西飞掠,最终有惊无险地来到这栋偏远独院。
白玉山庄屹立数百年,门内高手众多,他能如此顺利潜入,得益于翟素云刚才赠送的地图,图中不但详细描绘白玉山庄庭院布局,连巡夜值守的规律、明岗暗哨的布置也标记得一清二楚,沈应拿到此图暗暗吃惊,翟素云则柔柔地道:“这份地图算不上什么机密,城中几大势力人手一份。”
“夫人泄露出去的?”
翟素云微微浅笑,用手轻挽鬓角,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屋中母子激烈的争吵仍在继续,起因似乎是某个身份卑贱的女人,清脆响亮耳光之后,女人尖声道:“逆子!你要把我活活气死才高兴!”怒容满面地大步冲出,前脚跨过门槛,脸色像中箭般猛地扭曲,濒死似的绞紧手帕按住心口,踉踉跄跄扑在漆柱上,“快……药……”两名仆妇惊慌失措,急忙搀扶主子快步穿过月门向东远去。
“公子……”
咣啷一声大响,一个男子愤怒咆哮,“滚!滚出去!”一名头戴小帽身穿深色衣服的长随捧着脑袋跑出来,等他背影消失不见,沈应无声落地,蹩进屋内关上房门,年轻公子披头散发,怒把桌上东西掀倒,发疯一样对着桌子一阵拳打脚踢,打得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鼻息粗重地狠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们好看。”
沈应无声靠近,弹指扑灭灯光,抓起衣服裹住头脸,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毒打,年轻公子开头还以为是那长随胆大包天,厉声叫骂不止,沈应狠狠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去你娘的臭鸭蛋!叫你死个明白,老子乌头山甄老六,今天找你索命来了。”
“乌,乌头山?”男子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一叠声地求饶,“好汉饶命!我有钱,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不要杀我!”
“闭嘴!”沈应抽出匕首压在他脖子上,“老子此来只为报仇!”
年轻公子被下了咒一样不敢稍动,浑身筛糠似的瑟瑟发抖,吞咽唾沫颤声道:“不知,不知……小弟哪里得罪了……这位……这位好汉?”话一出口,立刻招来一脚,剧痛令他几乎断气,艰难地蜷起身子,只觉得肠子都搅在了一起。
“再给大爷装傻!你这狗贼仗着几个臭钱、几分模样,花言巧语哄骗俺嫂嫂,与她勾搭成奸,合谋毒死俺哥哥,爷爷今日取你项上狗头,祭俺哥哥在天之灵,沈峻,拿命来!”
年轻公子越听越糊涂,听到最后直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举手大叫,“不要!好汉且慢!我……”
沈应一脚踩在他脸上,粗声恶气地道:“还有什么遗言,快说!”
年轻公子冷汗直流,恨不得多生几张嘴替自己辩解开脱,叠声叫道:“我不是沈峻,好好你认错人了。”
“放屁!”那位好汉揪住他头发又是一顿胖揍,狞声道,“死到临头还敢消遣老子,一刀砍头太便宜你了,老子先挖你眼珠再剥你皮,嘿,没种鬼!竟吓成这鸟样,放心!剥了皮,一时半会死不了,见过血淋淋的大活人没有?”
年轻公子鼻涕眼泪齐出,大哭道:“我是沈岩!不是沈峻!”
“沈岩?”
沈岩飞快点头,“我爹沈清德,沈峻是庄主儿子,住在西北面浮蓝院,我对天发誓,敢有半句假话,叫我全家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那位好汉吸了一口凉气喃喃自语,“当真搞错了?”然后一把掏住他领口,恶狠狠地威胁,“小子!知不知道骗老子的下场?”
“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小弟也不敢骗您啊。”他忽然想起什么,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急切叫道,“小弟床头有把剑,上边刻有小弟贱名,您去瞧上一眼自然便知,还有,还有,枕头底下有个香囊,上边也有小弟岩字。”
“呸!就算你不是沈峻又如何?姓沈的没一个好东西,通通该杀!”
“冤有头债有主,沈峻那狗东西做坏事,与小弟有什么关系?呜呜!”
“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等着!”
沈岩连连点头,虽然地面冰冷浑身剧痛,可他半点不敢稍动,吸溜鼻涕还没松口气,那人骂骂咧咧过来,又是一顿暴打,“好你个小狗,欺负老子不识字是不是?这香囊上绣王岩二字,证明是王岩之物,与你何干?”
沈岩抱住脑袋大叫冤枉,“不是王岩,那是个玉字,上边还有一点。”
沈应又是几巴掌,“就算是玉岩,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你名字里头有个岩字?”
沈岩哪敢隐瞒,立刻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小弟相好的名叫小玉,这香囊是她送小弟的定情信物,小弟准备娶她过门,可我娘打死不肯,为此刚刚还大吵一架。”
“晦气!大爷费好大力气混进来,居然抓到个假货。”说着不解气,怒踢沈岩一脚,“白玉山庄号称什么狗屁武道世家,沈源鸣也算个人物,没想子孙后辈竟是这般废物,枉老子还以为有场血战,连后事都准备好了。”
沈岩干笑道:“跟好汉比起来,那都是花拳绣腿,小弟想学没人教,他沈峻倒是有机会学,可这狗贼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尽干些禽兽不如的勾当,小弟早想弄死他了。”
“既如此,你带老子找他去,这鬼地方都快把老子绕晕了。”
沈岩摇头道:“就算小弟把您带到他面前,您也杀不了他。”
“怎么?”沈应凶巴巴地吼道,“你瞧不起老子?”
“不不不!”沈岩双手乱摇,陪着万分小心,“好汉有所不知,大房两个儿子先后夭折,对这根独苗看得紧,那沈峻虽然不值一提,可行走都有高手暗中保护,金刀门两次派人暗杀,全都铩羽而归,好汉武功虽好,要杀沈峻恐怕也不容易。”
沈应想起沈峻白天的表现,恍然大悟之余一阵后怕,要不是这家伙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提早把人遣散,他当时就暴露了,“此仇不共戴天,就算拼上性命,老子也要宰了这厮!”沈岩不敢接话,屋里好半晌没有动静,心里正七上八下,那人踩在他背上开口了,“俺忽然想到个主意,不过需要你帮点儿小忙。”
沈岩喉结上下滑动,乌头山上杀人越货的匪徒口中的“小忙”岂是好帮的?可要是不答应,说不准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结结巴巴道:“这个……自古杀人偿命,好汉您杀沈峻,既是为民除害,也是天经地义,虽然小弟也想帮忙,可是……”
“可是”还没说完,六爷拳头就雨点般落在身上,打得他跟个虫子似的满地乱滚,“六爷叫你帮忙,那是抬举你,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甄老六是什么人,敢跟老子唧唧歪歪放屁打拐,活不耐烦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早到虎桥等你六爷!瞧你脓包样,六爷杀你都嫌脏手,也不想想,等弄死沈峻,那白玉山庄可不就剩你一个后辈了?白捡的好处!”
房间再次被寂静包围,沈岩缩成一团,慢慢拿开头上布条露出半只眼睛,确认匪徒已经走了才敢从地上起来,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他一步一步向床铺挪去,把甄老六祖宗十八代骂个遍,骂完又骂沈峻,恨恨一拳擂在床上,眼泪直流地哭道:“杀千刀的活禽兽,在外惹是生非却要我替你受罪,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