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椅翻倒杯盏落地,中间掺杂翟素云的惊叫,沈应一纵跃上房顶,脚尖轻踏屋脊,轻如无物落入花厅,劲风刮过面颊,一道绿影比他还快,瞬息穿过回廊,“嘭”撞烂房门,不等门框倒地,屋里就传出沈峻痛号,“贱婢!啊!你,你住手,嗷!反了!”
翟素云整理仪容,冷眼看着绿荷拳脚下痛叫的男子,挥手道:“扔出去!”
沈应躲进厢房,就见一个锦衣男子飞出门外,“扑通”摔得七荤八素,哎哟连天地扶腰站起,手指门口面无表情的主仆狞声道:“贱婢,你给我等着!”捞起袖子一擦鼻血,眼中尽是刻骨恨意,“不过是我沈家捡回来的两片烂肉而已,装什么三贞九烈,扮什么志节不屈?这白玉山庄姓沈,你吃的用的全是我沈家的,老头子蹬腿一死,这地方就是我说了算,庙里的观音、山里的女鬼我也能弄上床,更何况你个无根无基的娼妇。”
翟素云气得脸色煞白,身体一晃扶着门站稳,声音发颤地道:“你走!”
沈峻出了一口恶气,胸怀顿时顺畅许多,拍拍衣袖冷冷一笑,“敬酒不吃吃罚酒,还当自己是没出阁的大家闺秀、没过事的纯洁处女?清醒些!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姿色,早把你卖到妓院去了,识趣的话,乖乖脱了衣服把本大爷伺候舒服,看三哥面子,给你留个小妾位置,如若不然……唔!”得意叫嚣的男子忽然捂住嘴巴,慢慢朝掌心吐出一颗石子和半截带血的门牙,瞪大眼角嘶声大叫,“啊!啊!贱婢,敢打我,你活腻了!常丹,常丹你个狗才死哪儿去了?”
绿荷扶着自家小姐,委屈地道:“又不是我打的,明明是……”
翟素云赶紧拦住她,“打了就打了,衣冠禽兽,该打!”
“好!好!”帮手没有出现,沈峻不敢久留,朝旁吐口血水后退,恨声道,“给我等着,不会就这么算了。”放完狠话,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远。
“公子。”翟素云恢复往常的娴雅柔顺,朝走出厢房的沈应一福,“家门不幸,公子见笑。”
绿荷抓着翟素云摇晃,撅起嘴告状,“是他!小姐,刚才是他扔的石头,我都看见了,那个坏蛋冤枉我。”
翟素云戳她脑门,“要叫四公子。”
“才不要!”绿荷气愤地道,“他欺负小姐,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坏蛋、大恶人,我要在石头上写上他的名字,然后丢进茅坑。”
“不听话了是不是?”
“好了,好了,我听你的就是,又弹人家脑门。”绿荷抱着脑袋嘟囔道。
“多谢公子爱护。”
沈应眺望远处雕梁画栋,“没给夫人惹麻烦就好。”
“麻烦倒没有,只是……”
沈应回过头,“只是什么。”
翟素云如同清泉般通透的眼眸里闪动露珠似的亮光,轻声道:“妾身交代过,这段时间不要妄动内气,你不听话。”
沈应仰头看着天上的云彩,好一会儿道:“在下会注意的。”
翟素云微笑道:“公子进屋,妾身给你涂点药酒。”
“有劳。”迈过门槛,把绿荷撞坏的大门扶起来,这丫头又蠢又笨,武功倒是极好,地上茶杯碎片迸得到处都是,瞧沈应弯腰去捡,翟素云连忙拦着,“让绿荷收拾,这些事哪是男儿做的?公子到屋里稍等,妾身去取药酒来。”
屋里没有香熏,却有一丝淡淡的清醇暖香,目光在东侧墙上悬挂的兰草图上停留片刻,随手拨动琴案上的五弦琴,琴声淙淙回旋,仿佛把人心念绕进去,“公子喜不喜欢听琴?”翟素云捧来一个黑陶罐放在桌上。
“偶尔听。”
“没想到公子还是个雅人呢。”
沈应摇头,“勉强听得出悲喜,不会欣赏。”
翟素云坐在他对面,打开瓶塞,一股浓烈的酒气药味冲出来,她掩住抠鼻扇风,用绢布沾湿药酒涂抹手指,饶有兴致地道:“那公子是喜欢听悲曲还是喜乐?”
“主人家弹悲曲就听悲曲,奏喜乐就听喜乐,我没有选择。”
“如果主人家让公子选呢?”
“大概会选悲曲。”
翟素云点点头不再说话,用绢布来回擦拭,药酒沾上皮肤,先是冰冰凉,慢慢有股灼热渗透到肌理,热意越来越盛,最后变成火辣辣灼烧感,翟素云低着头道:“有些痛,忍着点,过一会儿就好了,这是妾身用北地烈酒浸泡的,里面有好几种药材,活血消肿有奇效。”沈应轻轻嗯了一声,隐隐幽香缭绕,手上传来柔腻滑嫩的触感,那股猛烈的热意好像从手掌移到手臂,而后燃遍四肢百骸,看着面前螓首低垂、温柔服侍的美人,一股热血上头,脱口道:“我……我……”一连说了几个我,可却骨梗在喉,什么也说不出。
翟素云眼波如水,抬头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沈应喉咙上下滑动,按捺激荡不已的心绪,平静道:“那沈峻人面兽心贪淫好色,今天吃了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要是再敢乱来,我让绿荷打断他腿。”
“绿荷姑娘武功虽好,可她天真无邪没有心计,容易受人蒙骗上当,要是设计将她引开,夫人就成旁人嘴边肥肉……”
“公子!”翟素云脸上发红。
“在下言语粗鄙,夫人见谅。”
翟素云螓首轻摇,“沈峻只是仰仗父辈遗泽的蠢物,不值一提,公子不必为我担心。”
“夫人既然对白玉山庄没有情感,为什么不离开这是非之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离开?重新开始?”翟素云停下手,思绪不知道飘向哪里,好半晌才用冷淡的口气说道,“没有结束就不能重新开始,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心之牢狱,该来的会来,该死的会死。”
“但是……”
“我不会离开白玉山庄!”
这是她头一次用不容置疑的强硬语气说话,沈应低下头,心知她很可能是放不下对沈家、对白玉山庄的怨恨,意有所指地道:“沈庄主把祖宗基业交到沈峻这种无能无德之辈手上,白玉山庄离覆亡已经不远了。”
“庄主知道沈峻秉性,似乎无意让他接手。”
沈应看不到她脸上表情、听不出话中喜怒,心下思绪飞转,装出忽然想起似的样子,皱起眉头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道:“在下听说沈庄主膝下有两个女儿四个儿子,除去已经死去的两个兄长,沈峻还有个六弟,传闻此子很早就被庄主送外历练,难道庄主想把位子传给他?”
翟素云双手停顿数息,轻轻摇头失笑,低头继续忙碌,“的确有这么个人,不过不是外界传言在外历练,他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公子为什么对这个人如此上心?”翟素云奇道。
沈应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还活着,夫人能否告知详情。”
翟素云深深看他一眼,“那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倒也不算什么隐秘!想必公子知道,白玉山庄与金刀门世代为仇积怨已久,十年前,两派冲突再次爆发,伤亡无数,但终究因为实力相差不多,谁也没能奈何谁,为快速恢复元气壮大力量,往日那些不入流的小门派变成两家争相拉拢的对象,家父执掌合意门,本不想参与这场争乱,可白玉山庄……”她拳头渐渐握紧,眼底好像怒火翻腾,直到沈应低声问“后来呢”,她才平复下来继续说,“沈庄主为拉拢合意门,与我父亲约为儿女亲家,如果那个人还活着,我现在应该管他叫夫君,他比我小三岁,按照我们晋国本地风俗,他要在我家住满三年……”
沈应额头潮湿,脸色渐渐发白,脑海中一个声音仿佛魔咒嗡鸣不绝,“这是我女儿,将来会是你妻子,你要好好保护她,知道吗?”
“你要爱护她,一辈子爱护她!”
“守在她身边,不许她受到任何伤害!”
“好好对她,不然我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翟素云表情冷肃,异常平淡的语调下掩藏着深深的仇恨和怨忿,自顾自地收拾药罐,也没有留意到面前男子的异常,“金刀门无法容忍合意门倒向敌人,为杀一儆百,派六金刚率众尽屠我合意门上下六十八口,那人没来得及逃,也被贼人所害。”
“原来如此。”沈应捧着快要胀裂的脑袋,歉然道,“让夫人想起伤心事,恕罪。”
“不妨事!”翟素云道,“事隔多年,若不是公子提起,妾身连他名字都险些记不起来了。”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刚才还在为那声“夫君”而浮想联翩的沈应如同赤身掉进冰窟,白扑扑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是到嘴边却变成一声痛哼。
“公子你怎么了?”见他脸色泼血一样发红,皮肤烫得吓人,双眼翻白神智昏乱,慌急朝外大叫,“绿荷,绿荷,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