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英城下,一派繁华景象。一间茶馆中,大祭司正在独自饮茶。
她身着齐胸襦裙,露出雪白的脖颈。一抹水绿绫纱上襦,隐现单薄的肩。如瀑青丝,泄于背后,数缕刘海,分捋鬓前。羽玉双眉,平添三分秀色,一点朱唇,减却半季春寒。听得悠悠是千英的使者,她便匆匆离开寝宫,未及更衣。踏上中州大陆后,更是一路奔波,未作片刻休整。
她端坐于茶案前,嘴角含笑。眼眸平视前方,双手捧杯,悬于胸前。竟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对面的位子,在旁人看来空空如也,但她——看得到千英。当她收起嘴角的浅笑时,眼中已泛泪光。她终于呷了一口已无热气的清茶,并放下茶杯。
『「归来双燕掠檐牙,春尽丁香始著花。满院清芬何处寄?南风吹梦去天涯。」两千年前的南风,没能将我的清芬吹到你的梦里,两千年后的南风,竟将你吹到我的身边。只此片刻的对饮,短暂的重逢,已足以慰我千年空待的苦修,往后无涯的岁月。』
『你说过,让我好好守护中州,千英哥哥,我做到了。这里是我们并肩作战的地方,当初尸山血海的地方,你最终化作高山的地方,现在已是苍生乐土。千英哥哥,可他们已经忘记了你,忘记了这座高山为何耸立在这里。』
『我知道你不会在意,我知道凡人一生短暂的光阴,无法承载太多繁芜的思绪。上次我们这样吃茶后,我不得不看着你去送死。这次我们吃茶后,我又不得不再次看着你去送死。这一次,不知道你的修为还能不能回来,但我们都清楚,属于「千英」的神识是永远回不来了。』
『悠悠回来后,我便为你融魂。然后我回幽冥鬼域,同鬼族长老们合议复生之事。七日后,我们在海棠村碰头。如果有机缘,你看看月仙罢,她似乎寿数将终了。』
悠悠手持『摄魂草』,在茶馆外悄然伫立。她要再等一等,等到大祭司说完该说的话。她虽不了解千英与大祭司的过往,也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可洞察世情是一种天赋,悠悠认为大祭司的感情配得上所有人的敬意。
宇昆门供奉的那些牌位——必有蹊跷,若非天大的误会,便是天大的阴谋,悠悠暗自思忖。
千英城南七十里的一处荒村中,大祭司施术,使千英三魂合一。薄暮时分,千英与大祭司走向远方话别。悠悠看着他们并肩走向始见新绿的原野,忽然觉得有些清冷。她慢慢坐在地上,双臂环抱两膝,蜷缩在倾颓的石墙边。恍惚间,她看到单薄削瘦的姐姐,像从前举家漂泊流浪时一样,穿着脏兮兮的麻布衫,手持木棍立在旁边守护着她。姐姐去了哪里,月仙去了哪里?她在心里念叨着,不觉已然入睡。
千英拍醒悠悠的时候,大祭司已经离去。悠悠站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她终于忍不住,问月仙会不会死。千英却欲言又止,只将目光投向斜阳下的群山。昏黄的晚霞洇开落日的轮廓,余晖浸在白茫茫的山岚中渐次暗淡下去。化不开的余晖,一如他化不开的愁绪,留不住的夕阳,恰似他留不住的年光。
悠悠又问他们是否去寻找月仙,千英却摇摇头。他说,他将两缕魂识封在耳环中,已经陪伴了月仙两千年。三魂融合后,他只余七日时光,已经来不及找月仙了。
『大哥哥,不舍刀如何能救回我爹爹?大祭司虽执掌此物,好像却并不知情。』
『不舍刀原非鬼族之物,它是一位上古神衹的配刀。两千年前,他曾以此刀解救过我的一位妖族朋友。如果有机缘,也许你会再逢着他,甚至不必逢着他,也能参透不舍刀的奥秘。』
『可是大祭司姐姐都不借刀给我。』说完,悠悠一声长嘘,垂下头抠手。
『借当然不好借,可是你可以要过来。』
『要过来?』
『成为鬼族圣女,执掌幽冥鬼域。到时候,大祭司是你的下属,你可以向她要任何东西。』
『大祭司会同意吗?鬼族长老们会同意吗?』
『现在肯定不行,因为你修为还不够。』
『大哥哥,我就算修到了人族至高的玄天境,跟他们鬼族也扯不上干系啊。我在五行术法上沉浸太久,功体已不宜修练鬼族道法。即使强行修练,也不知得等多久才能有所成就。』
『悠悠,五行术法,是借御外气之法。它一直以来被视为修真术的末流,不是没有原因的。草木结盈神识,百年方可期。鸟兽生而有识,神识结盈于母体之中,实不过数月而已。族别有差,竟至于斯。五行术法,御气有长,筑基见短,筑基不固,纳为己用则无从谈起。令尊窥得此中奥秘,开宗立派后,授徒时,也是以自创功法筑基为要。你偷练符箓,偶得我的游魂时,尚未筑基。而我指点你「幽冥裂魄掌」时,教给你的心诀,其实是我自创的筑基术。你以为自己功体的成就源于五行术法,其实是你想错了。』
『大哥哥,这意味着什么?』
『你已学过「幽冥裂魄掌」,这是历代鬼族大祭司们才能接触的绝学。人族以丹田聚气结盈神海,以神海满沛结盈元丹,以元丹纯熟进为无相,以无相化境升至玄天。你的功体虽为人族,但并不妨碍以后修练鬼族道法。』
『大哥哥,这个问题,如果我现在再不问,我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你说你从前是人族修士,为什么会懂得鬼族道法?』
『授我技业的恩师,是鬼族的前任大祭司。』
『大哥哥,鬼族亦有「离火」、「荧海」、「结元」、「重明」,「司天」五境。我非鬼族,可以到达这些境界吗?』
『悠悠,人族为血肉之体,鬼族则是天地之间流荡的灵识所化。我们称他们为「鬼族」,是因为当初他们的躯体在我们的世界中虚若无物,宛若游魂。功体不同,你自然不能实现他们的境界。』
『他们会接受我吗?』
『当然不会,但你可以向大祭司挑战,当着鬼族长老们的面,打到她无还手之力,他们就不敢有异议了。』
『可以做弊吗?』
『可以。不过若被识破了,后果会比较严重。』
『可我毕竟是人族。』
『现在的大祭司,从前也是人族,她和我就住在这个村庄。』
暮色已浓,千英静静地伫立在倾颓的石墙边。四周望去,满目疮痍。
这个曾经的村庄,只余近处数道倾颓的石墙,远方几株杂芜的海棠树,借着二月春风,揽游子入怀。
『大哥哥,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悠悠看着沉默良久的千英,忍不住发问。
『海棠村。』千英轻声地回道。
悠悠这才明白,原来千英和大祭司来此,并非没有缘由。她虽小,却早已明白何谓漂泊。千英宗才成立四年,还无法取代悠悠自有记忆以来,便存在于意识之中的『故乡』。刘江天告诉她,那个村庄在宙苍山下,埋葬她母亲的地方。
悠悠独自回去过,父亲说的地方,已是一片泽国。她曾在那附近露宿了一晚,那是她有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悠悠想,终有一天,她会住在那里。
想到那条河,想到那一夜,她就觉得踏实,仿佛一直在水里游的人,双脚踏上了坚实的大地。
悠悠长舒一口气,她接着问:『大祭司姐姐,她叫什么名字?』
『海棠。』千英说时,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
他转眼看向南方的原野,那是大祭司离开的方向。雾霭已弥漫开来,青草与天际被夜暮晕染,不可辨识。
悠悠考虑,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到不舍刀了。不如听从千英的建议,先提升一下修为,打败大祭司再说。
想到父亲、想到月仙、想到姐姐,悠悠心事更重。她默默算了算时间,决定先去宇昆山找玄风真人谈谈。向千英辞别时,悠悠躬身施礼,禁不住泪水盈眶。她明白,这一别,再无会期。
悠悠施完礼,抬头看着千英。只见他伸出双手,捧着悠悠的脸,为她擦掉泪水。他拍拍悠悠的肩,微笑地告诉她,自己即将重生,劝她不要难过。
悠悠转身离去时,听到千英在背后喃喃低语。
『春燕来归,难栖梁间旧筑,海棠花谢,谁扫满地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