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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偶遇

远山初翠,细雨沥沥,正是人间四月。

春波照影,漪纹荡得红衫千碎,油纸伞下,斜风轻扬鬓角青丝。她失神地望着远方,水面氤氲着袅袅雾气,一如她的心。

这一生,她似乎都活在等待之中。只是从前总伴着期待,这次终于从容。那个她等了两千年的人,已被她抱在怀中,恬恬而睡。这似乎应该令她欣喜,可是难从她的双眸中看到一丝悦色,唯有万赖皆寂的静,千山覆雪的空。

两个月前她怀中多了这么一个婴儿后,就一路疾行,到此伫足已有数日。这个渡头,是宇昆山到南荒大泽的必经之地。她知道,悠悠会从这里经过。

话说悠悠自与千英一别,便直奔宇昆山。在宇昆山盘桓数日后,她便辞别而去。事有凑巧,悠悠刚走不到三日,玄风真人便因练功时走火入魔而瘫倒在床,不能下地。

素有当世药仙之称的宇昆门玄芝长老诊脉之后,开了一剂药方。药方不甚奇特,无非通脉舒络而已。但其中有一味药是宇昆门所缺失的,此药唤作『敛羽草』。

然而玄风真人瘫在床上抽畜不止,救治已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长老们合议之后,决定即刻护送玄风真人前往『南荒大泽』觅草疗伤。毕竟玄风不止是他们的掌门人,也是当世仅存的『元丹境』修士,即使只为人族修真界的荣耀,宇昆门也要保他无恙。

日是,玄芝玄炎二位长老并同宇昆门四大护法,引领数百弟子抬着玄风真人火速下山而去。那是一张加了顶盖的大床,直接被改造成了一顶硕大的轿子,值此危急关头,也顾不得仪容风度了。

所谓同归,可能存在着「殊途」。但同归的近道,大抵总是相同的。因此半月以来,悠悠总领先宇昆门几十里,似乎也并不难理解。

这一日清晨,大祭司等到了悠悠。两人相对而视,不知语从何起——那个牵系着她们的人,已经成了不能言说的伤痛。

『海棠姐姐,』悠悠打破尴尬的气氛,『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海棠——这个名字,已经觉得陌生了。上一次她被人这样唤时,正值大战尾声。

妖王承十万部众灵力,并奉出自己的血肉为祭,请那位上古神祇作法,为千英引来地底融浆。而千英不惜牺牲玄天境全部修为,将自己的神识真元与熔浆合一,借冲天之势,击破魔君之体,填补了中州天宇的空间裂缝。

在千英冲天而起的那一刹,她挥刀劈向千英的脊背。一抹青光疾闪而过,千英回头,含笑唤了她一声:『海棠。』

两千多年来,再没有人以本名称呼过她。千英融魂后,也没有再喊过她的名字,而是称她为『大祭司』。她心底明白,这不是千英故意疏远,而是他不愿再用这个名字所寓意的前尘旧事,触碰故人的心弦。任何一丝软弱的情绪,都可能给这个人间世道带来灭顶之灾。

『悠悠,没人的时候,你可以这样喊我。』大祭司秀美的面容上泛起浅浅的笑,『没人的时候,才可以。』

『海棠姐姐,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连海平。』大祭司道,『长老们遍寻早夭的婴孩,只有这一个时辰合得上。在他被父母葬下后,他们把他带给了我。我们征用了别人的血肉,不能再征用别人的名讳。』

悠悠接过孩子,婴孩依然在沉睡,似是被施了咒法。

『海棠姐姐,他怎么一直在睡?』

『他的生息还不充沛,我施了咒,让他这样子多睡一会儿。』

大祭司左手为悠悠打伞,右手从怀中拿出一把长命锁。这锁的正面是『长命百岁』,背面是『连海平』。她将之塞到婴孩的被褥中。

『虽然因为功体、族别有异,而不能把他养在幽冥鬼域中,但也不一定要送到宇昆门啊。』

『我也不愿送他去吃苦,可欲达非凡之境,纵有非凡之才,亦须有非凡之磨砺。』大祭司轻道,『宇昆一山九脉,宙苍一山才七脉。』

『海棠姐姐,我认识一位灵族的老头儿,他姓槐……』

『悠悠,』大祭司打断她,『如果要交给灵族,我宁愿交给月仙。』

悠悠不再说下去。她隐隐觉得,还是不要在大祭司面前提『月仙』为妙。因为即使连大祭司自己提到月仙这个名字时,她的脸色都不大好。

『海棠姐姐,我不能把他直接交给宇昆门。宇昆门九脉之中,有位长老闭关而出时,被玄风真人看到夺舍中的附体魔物。除玄炎玄芝两位长老外,其余长老们都曾先后闭关过,不知几人已经中招。直接交托,难免引起魔物们的关注。况且我若直接托婴给宇昆门,这事迟早会传到千英宗,引起我爹爹的猜忌。他现在已被夺舍,而我还没有想好如何救他。』

『看得到虚化的魔元,需要修练过幽冥玄心诀。你受千英哥哥指点过,通晓此术不奇怪。他玄风,从何而得?悠悠,有机会你去查查这件事。幽冥玄心诀与幽冥裂魄掌是鬼族绝学,凡人功体修练,有害无益。你自己,也要当心。』

『千英哥哥以自创道术为我筑基,他说我修练鬼族术法不会有问题的。』

大祭司听悠悠如是说,泛起一丝笑意,她轻声道:『是啊,他一直这样,把所有人照料得好好的。』

沉默片刻后,大祭司决定与悠悠合演一出戏。殊不知正中悠悠下怀,她正想知道大祭司的道术神通。议定后,悠悠退后十里,待玄芝玄炎众人追上。

探路弟子追上悠悠后,悠悠便汇入大队伍中。看到玄风真人瘫在床上,悠悠当然少不得一番唏嘘伤怀。可是所有人都没功夫听,大家都尽力从速赶路。

忽然,有探路弟子来报,说道前方黑气弥漫,还有婴儿啼哭。玄炎长老急令队伍就地驻扎,嘱四大护法看顾玄风真人,自己前去一探究竟。悠悠自荐随同,玄炎虽没同意,也并没反对。

二人抄到渡头南侧,翻过堤岸后,往下方望去,看到了黑气升腾的所在。一位正在盘膝而坐的红衣女子,双手托天,头顶一股黑气直出。黑气升至半空,在数丈高处吹悬着一婴孩,而孩子犹在啼哭不止。好一副鬼魅图景,悠悠心中叹道,这才是鬼族该有的形象嘛。

『呔!』玄炎长老偕悠悠跃下,半空中一声厉喝,一掌送出十道火龙。

那火龙虽似是掌气所凝,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火。它所过之处,草木焦黑,飞到几十丈后,威力未见稍减。

但如此威武之术,却被红衣女子周身的黑气引导,如打陀螺般绕她飞转。十道火龙,转瞬间合为一体,不停飞旋。忽然,这十道火龙合一的烈焰疾喷而出,冲他们二人迎面飞来。

二人闪身躲过数丈,火龙烈焰直直地砸到长堤的土坡面上。这一砸非同小可,竟生生砸出个丈余宽的大窟窿。窟窿边缘的泥土被灼成熔浆,透着血红的光,滴滴下落。这是何等雄浑霸道之力,悠悠心下骇然,不禁对玄炎长老升起三分敬意。

看到玄炎又要再度出手,悠悠急忙拦住。悠悠示意由自己来拖延一下时间,让他找支援过来。

悠悠当即从袖中掏出一叠符箓,手一挥,几十张符上下翻飞,将红衣女子团团围住。红衣女子见势,沉声敛起顶上黑气。接着,她伸手召回婴孩,从容地抱在怀中,向悠悠走来。悠悠更无所惧,饱提真元,掌带疾风,欺身而上。

玄炎长老看她如此沉着,心中暗自赞叹后生可畏。他冲天大袖一抛,一道火龙窜空而起。这道火龙在天空中舞出一个大圆,并伴着透人心魄的龙吟之声。

四大护法观此情形,便立刻出一人助阵,朱雀护法提剑而去。

却说这边,玄炎长老闻得对岸有动静,心知援手已至,便又要上前助阵。悠悠回看玄炎长老似要有所行动,便在空中长喝一声『千英宗独自请战』。这一激,颇见成效,玄炎闻此,只好住手观战。

只见悠悠御气如风,沛然不绝。罡风呼啸,卷地而来,使得红衣女子周遭飞沙走石,天晕地暗。继而一道紫符冲天,引下百道雷光。这雷霆挟着劈天裂地之威,震得大地颤抖,齐齐劈往刘悠悠手指所向的,那个尘灰旋绕成的大圆球。

站在堤坡上观战的玄炎,见此肃然起敬。没想到五行术法在高阶时,竟有如此壮阔的威仪,如此骇人的实力。悠悠这番术法,已是『神海』境界修为的颠峰,不在自己之下。

在大圆球外围,犹自旋舞的几十道符箓,在她一声敕令后,如箭矢般直透圆球而入。瞬间,一声婴儿啼哭传来。那是由全部符箓围成的一个金光闪闪的法罩,裹着孩子破球而出,缓缓飞停到玄炎长老身边。

却看那尘灰大圆球,越转越快,越缩越小。最后缩到无物,只余地上一把灰烬。

不仅有朱雀护法,还有一众奔赴过来的弟子,都目睹了悠悠的这场战斗。凡所在场之人,无不由衷赞叹刘江天生了一个好闺女。

玄炎长老手搭婴儿背上,一探脉络虚实,又单指按向婴儿眉心,以术法探识有无异象。做完后,他向朱雀点点头,朱雀将小孩子抱去了。

悠悠再次回到队伍,玄炎长老特意走到她跟前,跟她说:『小孩子叫「连海平」。刘姑娘,好身手。』

悠悠讪讪一笑,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她消灭的,其实只有一把油纸伞。大祭司被裹在尘灰大圆球不久,就不知以何手段走掉了。

『还能怎么打,完全没办法打啊。』悠悠心底暗自叫苦,以这样的实力差距,拿到『不舍刀』将不知是何年月了。

队伍浩浩荡荡,两个多月后,终于抵达『南荒大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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