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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舍刀

这是一段漫长的黑暗时光,刘悠悠仿佛置身于虚空之中,周身无从着力。但这黑暗,却有着别样的魅力,它使刘悠悠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宁和,安适过。

她出世后不久,母亲就因产褥热而亡故。那时的刘江天道法低微,一贫如洗,丧妻于『宙苍山』下时,他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

生就麻衣芦花被,死枕荒山覆草席,襁褓之中的婴儿又在啼哭,黄土之下的母亲却已无计慰抚。也许,不能初生便记识一切,是上苍对人最大的慈悲。

也是那年秋,刘江天收下了一个流浪的小丫头。小丫头四岁吧,也许是五岁,没人记得了,包括她自己。

『你帮我看顾着小妹,我和你师兄去卖艺挣钱。』刘江天告诉她,『只要我和你师兄接了活儿,咱们就可以吃上饭。』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可以吃上饭』对于这个孩子,已经是最好的承诺。

刘悠悠常常提到的『荒野破庙』,其实并非戏言。有『破庙』可以寄身,已经算是那些年云游生涯里的好境遇了。

父亲不易,师兄不易,姐姐更不易。为了守护他们,悠悠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去到这仅存于传说中的『幽冥鬼域』,去见那位不知是何面目的『大祭司』。

忽然,悠悠眼前一阵亮光,扑通一声坠入身下的水里。她观看周遭,这是一条河。走到岸边,远处雄山巍峨,上空弥散着诡异的红光。她找到一处山洞,进得其中,以藏匿踪迹。而后,以『元身游离术』悄然出游神识,直奔山巅。不想刚看到山巅的楼宇亭阁,便被红光击中,落在半山腰,随后,数十只黑鸦飞向她的所在。

那黑鸦落地之时,化为人形,将悠悠的神识囚在一只钵盂中,送往山顶。

『已经很久没有灵族的朋友到访了。』她顿了一顿,『你来此何事?』

『归来双燕掠檐牙,春尽丁香始著花。满院清芬何处寄?南风吹梦去天涯。』

大祭司听到悠悠念她当年写的情诗,心下一惊。

『相信大祭司已知道我非黄口小儿,请大祭司,将我放出来。』

大祭司一挥手,悠悠的神识已从钵盂中释出。

悠悠躬身施礼,向大祭司说道:『人族小辈刘悠悠,受大哥哥所托,特来拜望大祭司,但悠悠非灵族,强用「元身游离术」』,不可久待,否则就再也回不去肉身了。请大祭司施法,送我回山脚的弱水河畔,归还神识。』

大祭司点点头,悠悠指路,御空而行,来到她藏身的山洞。

『小娃娃,他还好吗?』

『他……他不好,很不好,很孤独,很想念老朋友。』悠悠盯着大祭司的神情,心下默默筹备着交谈的策略。

大祭司神情怅然若失,略略抽动的下唇,仿佛有些难言的悸动。悠悠盯着她的脸,细心观察她的神情语态,接着道:『大祭司姐姐,你要救大哥哥。』

『他只余一缕魂识,我该做什么呢?』

『不,他有「三魂」尚存,另两缕,在这两个耳环里。』

大祭司听罢,眼神露出一丝惊喜之色,急切地问道:『这是何物?』

『大哥哥以神功道法,将两缕魂识系在这两个小环上,现在它已是有灵之物。如要取回神识,需用姐姐的神器「不舍刀」。』

大祭司脸上忽然堆满了温柔,她走近悠悠,弯下腰,两只手捏着悠悠肉肉的脸蛋儿,温情地道:『小悠悠,你来到这里,费不少周折吧?』

悠悠见时机成熟,立刻跪下,抱着大祭司的腿,号啕大哭。大祭司蹲下来,轻抚着悠悠的头,把悠悠拥进怀里。

『大祭司姐姐,我爹爹被魔物下了「魂元夺舍功」,现在已被夺舍,请救救我爹爹。』

『魔物重返人间了,悠悠,你来之前,我已经有了一些线索。』大祭司道,『令尊可能是第一个受害者,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是一场战争,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我们鬼族也不能。』

悠悠心下有些疑惑,他曾听父亲讲过,在中州大陆之外,尚有一处「蛮荒世界」,那里住着魔族。上古时代,它们曾经入侵中州大陆,被人族、灵族、妖族,鬼族合力击退。这次父亲的事故,难道是另一场大战的开端?

『小悠悠,虽然我很想帮你,但「不舍刀」救不了令尊。一个人被「夺舍」后,他就消失了。』

『不,大哥哥会找到办法的。』悠悠的声音有些低沉,『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是他告诉你「不舍刀」可以破解「魂元夺舍功」?』

悠悠点点头,她拉着大祭司的衣襟,『大祭司姐姐,我可以借刀吗?』

『不可以,小悠悠,不舍刀是鬼族的宝物,它甚至不是我的私人物品,而是我作为鬼族大祭司的印信。』

悠悠听了,低头无语,双手捏着月仙的耳环,良久。

『大祭司姐姐,请施术法,将大哥哥的魂识合一吧。』悠悠做出了新的盘算。

『小悠悠,我现在就把你大哥哥的两道魂识融合。』大祭司道。

悠悠将双环递给她后,只见她走向十余丈外的地方。接着,她将双环放到一块石头上,后退十余步,从怀中取出一枚三寸长的小刀。而后,她对着双环一挥,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从小刀散发出来的光之刃,劈向双环。

随之,双环上的虚空之中,升起两团白雾。大祭司收起刀,望着那虚空中的白雾,悲欣交集。

听得她一声沉喝,做出一个特殊的架式,原地翻飞之间,白雾已向她飞来,将它包围。片刻之后,大祭司于半空将已聚拢在她手中的白雾释出。那白雾着地的刹那,赫然化作一个俊朗的男子。

『千英哥哥,久违了。』大祭司言罢,已然哽咽。

『你不该为我融魂。』

『我不得不这么做。』大祭司急切地回道。

『我肉身已失,七魄尽丧,一旦融魂,不久就会烟消云散。』

『不,你必须回来,中州又现魔物。而人族已无「玄天」境界的修士,甚至,连次一等级的「无相」境也没有。即使是次两个等级的「元丹」境,整个人族,现在也只有玄风一个独苗』大祭司有些着急。

『他们又回来了?』

『是的。』

『算上余下的一魂,我有三魂在世。用鬼族奇术还魂大法,确实能化为生息,重修血脉。可那样,我将永远失去记忆。能否再重返「玄天」境界,更是虚无缥缈。与其如此,不如好好教导眼前的小姑娘,她已是「神海」颠峰,冲入「元丹」只是朝夕之事。』

『想不到小悠悠如此灵慧天聪。』大祭司看向悠悠。

『大哥哥,这全亏你调教有方。』悠悠道,『我在千英山上练习道法,偶然捕获了大哥哥的神识,收在一株摄魂草中,四年来受益良多。』

『小悠悠,关于令尊,你还须放下执念,他救不了了。天道将顷,魔物现世,人间化为炼狱,无人能可逃躲。将有千千万万个父亲,步令尊后尘。你要磨励心志,担起责任。』

『大祭司姐姐,去年中秋以来,我每天看到爹爹时,他的身旁都跟着一只魔物。我看着那个丑陋的东西如傀儡般模仿我爹爹的一举一动,却还要装作看不到,笑呵呵地跟我爹爹说话,给他沏茶,捏肩捶背。去年九月以后,我明知爹爹已不再是爹爹,还要假装不知。你知道我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吗?大哥哥告诉我,只要我取到不舍刀,就一定有办法救爹爹。』

『我说过吗?』千英一楞,似乎有些意外。沉思一下后,他柔声道:『哦,是的,我的记忆是不全的。』

大祭司闻此也是面带困惑,她看了看千英,说道:『是的,小悠悠,千英哥哥说有办法,就必然有办法。』

『千英哥哥,我们重返人间。』

『大祭司姐姐,我求你一事。』悠悠道。

『小悠悠,你说吧。』

『我的母亲,葬在「宙苍山」下的乱葬岗,当初,只裹着一张草席下葬。十年来,大河改道,那里已是一片泽国。大祭司姐姐,是否有奇术,可以觅得先母遗骸?』

『可以。小悠悠,为你这份孝心,一定可以。给千英哥哥融魂后,我与鬼族长老们替你施法觅母。』

『我们走吧。』大祭司道。

悠悠听到,走到那双耳环边,将它收在怀里。

『姐姐,我有一个葫芦,可以返回人间。』悠悠道。

『宇昆门的蛐蛐罐,』大祭司哂笑道,『咱们用不上。』

说完,大祭司打一个响指,三人已然进入一片虚空,霎时,已入中州大陆。

『大祭司姐姐,中州与幽冥往返,对你如此容易吗?』悠悠有些懵。

『对啊。』大祭司回道。

『大祭司姐姐一直守护着两境?』悠悠尽可能不冒犯她。

大祭司轻声一笑,不置可否。

『悠悠,幽冥鬼域与中州大陆是一体的,幽冥鬼域是中州大陆的异空间。』千英道。

去往千英宗的路上,悠悠问大祭司:『大祭司姐姐,我能看看「不舍刀」吗?』

大祭司从怀里掏出那把三寸长的小刀,那是一枚型式古拙的小刀,通体玄黑色,似乎是一种石头,一点儿刀锋都没有。

大祭司看了看千英,笑着说:『「不舍刀」,却是断一切「不舍」,一刀断三魂,杀人不取命,它是一把「善良之刀」。』

千英微笑地摇摇头:『它也是世间最凶的兵器,断梦可以再续,破镜尚能重圆,而被它切断的神识,就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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