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升牵走了德民的羊。
金升走村里的大路,从小学门前,到代销店,到教会堂前面。金升很热情地和人打招呼,不忙,牵羊,德民少我的工钱。羊有些不听话,拧着身子,不愿意走。金升转脸,提提绳子,走吧,走吧,给你换主子了。
金升把羊牵到家,发现没有人追赶,有些诧异。算了算时间,十二点钟,应该收工了,一收工,德民就会知道他的羊被我牵来,肯定会暴跳如雷。太阳斜了过来,暖暖的,还是没有人来要羊。金升便坐不住,把羊牵出来。
庄上的人都在吃饭。麻阳站在门口,你和羊谈恋爱呢?金升白了他一眼,老不正经,我闺女马上结婚了。想到闺女,金升就急,德民德民啊,明明你少我两百块钱,怎么三番五次叫我好好想想。金升又背了一遍自己的帐,30个工,每个工40块钱,总共1200元,我支了1000,正好剩200块。羊又不愿意走,前蹄扒着地,很坚决的样子。金升继续提绳子,德民,你别怪我,我牵一只羊抵工钱,你要给工钱,我就给你羊。
德民不给钱,德民笑咪咪的,一点也不生气。请金升坐,请金升身后跟着的乡邻坐,德民说谢谢你把羊送回来,我还以为丢了呢。金升摆摆手,别扯,给我钱,不然我就牵羊。开代销店的麻阳大声说,金升今天硬气,像个爷们。笑声就散开,一层一层的。
金升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不像个爷们,出去打工干活慢,工头总是训他,然后赶他走。在家打零工,跟人在庄上盖房子,人家也嫌他,嫌他不长眼睛,老是磕磕破破。于是,金升就硬了硬口气,干活给钱,天经地义。德民放下饭碗,抹了抹嘴,三爷,非要把话挑明了说?德民的目光微笑着,让人平静不下来。金升有些心慌,其实德民对他不错,留他干活,很少训他,人多时还按辈分喊他三爷。而且德民笑的时候,往往是有想法的,比如准备生气,准备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因为他是一个不喜欢多说的人。
金升看着麻阳,其实无所谓,早一天晚一天的,这不是钱急吗?麻阳说对,家生也说对,利利索索结工钱多好。微笑着的德民拿出一个练习本,给麻阳看,给家生看。练习本上写着日期,按着密密麻麻的手指印,鲜红鲜红的。在金升那一栏里,缺了四个半天,很清楚,一片空白。麻阳算了算,四个半天工,80块钱,对,应该扣掉80块钱。金升的脸稍微涨了涨,那还少120块,金升坐在牛槽边上,抽烟,大口大口地抽。
德民回到屋里,又出来,给他120块。德民说,三爷,你点点。金升不点,塞到裤兜里。给德民烟,我也是手头紧,别气我。德民笑,很随意的样子,不生气,三爷回去后,把那张纸带给我。
那张纸是合同。金升说本庄老少爷们在一起,还签合同,象什么话。金升当初还说,我在上海工地干,都不签合同,干完活老板给钱你就走路。德民笑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跟我干活,都得签。金升听德民读合同,比如安全,比如工具使用,都不放在心上,只关心工钱。当他听到40块钱一天时,赶紧问手印摁在哪儿?现在要找那张纸,金升想不起来,也许早就扔了。金升喝了酒,想今天的事,有些得意,到底动真格的,就给钱了。
睡醒了的金升开始找合同,他准备送合同时再买盒烟,送给德民,开春再继续跟他干。德民自己来了,提着两瓶酒,三爷,是我。德民问合同的事,金升说找不到。德民就拍拍兜,我这还有一份。德民上烟,黄山烟,十块钱一包。抽上烟的德民给金升讲合同,比如工钱,小工40块钱一天,缺半天工算二十块钱,迟到一小小时扣五块钱,早退一个小时扣五块钱。金升着急地说,昨天不算过了吗?德民弹了弹烟灰,合同上早定好的,怪我没讲明白,才有这出误会。于是德民讲得很明白,每天中午伙食算5块钱,从工钱里扣,还有齐工结帐时主家如果安排吃饭,每人要扣掉二十块钱,结给主家算人情。烟雾中的德民笑笑,三爷,其实还有一条,干活时说过的,就是主家如果比较困难,我们一人随五十块礼,从工钱里扣,和你结帐时,考虑你手头紧,就没扣你的钱。
金升找酒杯,找到酒杯,又找酒瓶。德民把酒提上桌,我带来了,三爷。金升搓着手,然后去掏钱,这工钱还给你,其余的过两天再还你。德民上烟,顺势推了他的手,伙食费就算了,都是粗茶淡饭,庄上干活就是这样,结帐时都让主家钱,房子要结实,人情也要结实,德民站起身,轻声说,三爷,我走了。
德民把合同放在桌上,走到门口,又转脸,三爷,忙过小妹的婚事,接着干活。金升怔了怔,慌忙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