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婷感觉打营养钵挺诗意的。
是春天的早晨,和风拂面,碧绿的麦田,软软的沙土。摁一下,脚蹬一下,一个圆圆的钵子就掉了下来。根生捡着,一个个整齐地排列在坑里。雅婷说,你净会吓唬人,这有什么累的。根生低头摆营养钵,不说话。
一个早晨,打了四千个。雅婷不再说玩笑,速度越来越慢,根生递过去馒头,歇会吧。雅婷吃馒头,有些累了,根生很慈祥地看她,别种了,出去打工吧。
雅婷气鼓鼓地吃馒头,气鼓鼓地打钵子,不理根生。放上棉籽,盖上塑料膜,雅婷说没事了。根生摇摇头,事多着呢,你就是不听话。事确实多,每天早晨要去将塑料膜掀开透气,要把钵子里的杂草除掉,要将长得不好的幼棉揪下,另外补充新的钵子。雅婷笑吟吟的,这多好,天天来田野里享受新鲜空气。
空气是新鲜,可活儿挺累人。得将钵子从池里取出,放在篮子里,一篮篮背到麦地中间,得挖个小坑,得浇上一小盆水,水得从河里挑。一挑水管十坑,一趟棉花二十挑水。雅婷明显吃不消,她把水倒在坑里,将挑子扔在附近空地上,大口大口喘气。根生在埋土,将埋在棉钵周围,认认真真的。根生很和蔼地说,别种了,种棉花累人。
雅婷盯了他一会,气鼓鼓地去挑水,气鼓鼓地浇水。棉花长得快。三天一变样,五天见个头。雅婷站在幼棉中间,仿佛一个元帅,看着士兵向她欢呼鼓舞。根生也站在地里,笑着说,别高兴太早,后面的事还多。
一开始雅婷不信,棉花已经长到一尺高了,叶子绿油油的,青青逼人,能有什么事。而且,雅婷看到大片大片的田野里只有她的三亩棉花,比黄豆苗要俊秀,比玉米苗要朴实。但根生已经准备好了药筒,叫她先打一遍,防红蜘蛛。喷雾器很有意思,一手往下压着,一手控制着喷头,雾就射了出来。雅婷甚至跑了起来,她喜欢梦幻的感觉。根生不让,叫她戴上口罩,穿上厚小褂,叫她慢慢走,将喷头对准棉花上下左右喷个遍,说这样才有用。
很快,雅婷发现打药最没有诗意,最没有梦幻了。早晨不能打,晚了不能打,有露水,药水会滑下来。就得中午开始打,太阳最热的时候,不能穿单衣服。其实雅婷偷偷试过,穿单衣服凉快,贴着一桶凉水,更舒服。根生表情严肃地说,绝不可以,会中毒。于是,戴上口罩,套上厚衣服,穿上球鞋,二十二岁的雅婷在枝枝叶叶间穿梭。雅婷走得很慢,棉花已经长大了,伸出许多枝条,长出许多棉叶,密密麻麻的,需要一步一步探着前进。雅婷碰断过两枝,根生没有说她,只是将棉枝拎起来,看了一会,放在地上。雅婷知道,做错了事,根生舍不得批评她。
根生当然舍不得,早上打两个鸡蛋,命令雅婷吃下去。雅婷说我会胖的,根生笑,胖也没关系,跟棉花似的,白白胖胖多好。棉花真开了,先是浅浅的白色,过了晌午,颜色变深,黄色,红色,到了傍晚,变成紫色,薄薄的,像绸布一样的感觉。雅婷嗅了嗅,伸手去摸,一朵,又一朵,根生发现了,很认真地训斥,不能摸,摸了就不结棉桃了。
棉桃很漂亮,尖尖的,圆圆的,青绿青绿的。根生说,它还会开花,开出洁白洁白的花。雅婷不信,开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雅婷天天在棉花地里,看棉桃,棉枝,棉叶,像是看商店里时尚的服装,一丝不苟。
终于,有一天下午,阳光明媚,雅婷发现了一个棉桃咧开了嘴,露出白白的牙。根生也过来,快了,快了,你会发现,满地是白云。
根生没有骗人,秋天的太阳秋天的风,秋日的棉花天上的云。叶深了,枝硬了,棉桃张开了胸怀,满地洁白。白天,雅婷和根生去摘棉花。晚上,一瓣一瓣掰出来。太阳出来了,放在架子上,屋顶,席子上,悄生生的,羞涩的棉花等着太阳,傍晚时分,雅婷看到了灿烂的,一帘一帘的棉花,肆无忌惮地开放,在屋顶,在架子上,没有杂质,没有姿式,软绵绵的,连在一起,有些梦幻的感觉。
雅婷坐在了棉花堆上,雅婷说,没想到棉花这么美丽。根生看着她,不说话,这个江南姑娘,跟着她来泗县,第一次种棉花,第一次丰收。
根生丢掉了拐杖,也坐在棉花堆上,明年不种了,我腿已经好了,还回上海打工。雅婷睡下,又坐起,又睡下,雅婷指着天上的云朵问,像不像咱家的棉花。
根生看着她,你也像,白白胖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