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民今年是第三年轮到评职称,中学高级,评上了一个月涨三百块钱。
评职称有很多条件,比如专科毕业十五年,比如论文获奖县级三次以上,比如得做班主任。但这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指标。农村中学高级教师指标是15%,丁一民的学校早就超标了。
其实第一年有指标,一个。丁一民也准备好了材料,单等学校量化考核。丁一民心理不紧张,他是市优秀教师,多次获奖,考核排名第一没问题。可丁一民让了出来,让给了张老师,一个曾经教语文现在负责发报纸的老师。丁一民这样安慰妻子,谁叫他是咱老师?你想想,马上退休没有机会,我不是还年轻吗?丁一民没说张老师给他买了一条烟,很拘谨地坐在他面前,憋了半天,只说出谢谢。
第二年没有指标。而且有九个人参评。丁一民找到教育局的一位同学,同学说评职称的事得找人事局。人事局也有同学,张山。高中同学,毕业后当兵,转业后到了人事局。张山很热情地带他找分管职评的吴主任,吴主任也很热心地翻阅了资料,很和气地告诉他,你们学校指标已经满了。妻子就有些后悔。去年你要是不让,不就评上了吗?评上一年就涨四千多块钱,你看现在!丁一民没说话,丁一民陪妻子上街买衣服,吃米线,安慰他来日方长,留得青山在不怕评不上。可是后来有指标,丁一民看到教导主任给邢杰签字,写各种各样的证明,有些吃惊,和愤怒。丁一民找校长,不是说按考核结果吗?丁一民再找张山,张山说晚了,后来开会时定扩指标的事,你也没来打招呼。张山请他吃了顿饭,还有明年,机会有的是。丁一民叹了口气,买件衣服回来,送给妻子。妻子也是老师,除了作业,满脑子都是职称的事。
妻子说,今年更没有指标。丁一民看书,教学参考书。妻子夺去他的书,别净盯着书看,又看不出钱来。丁一民认真地看着妻子,我要是不评,不就没有烦恼了吗?妻子很吃惊地摸摸他的头,没发烧。妻子扳着手指头数给他听,一没奖金,二没福利,除了工资,没有一分钱外收入,只有评职称,工资才能涨得快一些,而且这次不评,以后工资永远涨得慢。丁一民说我知道,可你不知道……丁一民不说了,他想起站在校长面前的小心谨慎,在人事局自己脸上的满面笑容,还有送给同学的一条香烟和一张手机充值卡。丁一民摇摇头,我感觉今年不会再有指标了。
但是张山打电话来了。张山说给吴主任汇报过你的指标问题了。丁一民知道,得做工作,比如吃饭,买两张购物卡。可丁一民心里有些不情愿,去年从人事局出来时,他想起给学生读课文: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脸热了一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有些热。但妻子已经准备好了,一千块钱,两张购物卡。妻子还在西服里装上了解酒药,叮嘱他该喝时就喝吧,反正就一回。丁一民诧异地看了妻子一眼,平时她不准他喝酒的。
酒没喝成。张山说找的人太多,领导根本没时间出来应酬。只有他和张山两人吃饭,张山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弄到指标。
丁一民找了校长,请学校进行量化考核。因为张山说了,指标是放到学校,你得排名在前面。校长倒了一杯茶,笑着,没指标时我们排名会伤了和气。丁一民认真地说,可我找了,准备给我一个指标。校长算给他听,今年有十二个人评,有副校长,有教导副主任,还有即将退休的老教师,大家都在努力,一排出来就定格了,反而更乱。丁一民看着校长,想说我是骨干啊,每次教育局检查,都是我上汇报课,我拿的证书最多。可他没有说,他发现校长的脸有些模糊,看不清轮廓。
指标下来了,一个。校长很神秘地叫他到办公室,给他文件看,告诉他差一点就没希望了,学校据理力争,很费了一番口舌,才争取到一个指标。丁一民笑笑,他还没听到关键的一句话。校长捏了一小搓茶叶,放在杯子里,丁一民冲进开水。校长喝了一口,又说学校评的人太多,但还是给了你,你工作干得好,学校是知道的,前面学校没排名,怕伤和气,大家都不容易。
丁一民就在家准备材料,妻子不让他干家务,怕耽误时间。妻子端上鸡汤,递上一包烟,妻子还把丁一民写过的材料一字一句读,挑出错字让他改正。丁一民就笑,太小心了吧。妻子不高兴,材料必须小心,不然评审时也不过关。丁一民埋头继续写材料。
经过一星期的努力,材料弄完了。丁一民找校长签字,校长说在开会。丁一民就去校长室等,校长告诉过他,签字得秘密,不能公之于众。校长说过,干工作都不容易,互相体谅点,别太高兴。校长室门关着,副校长的声音不折不挠地飘了出来,凭什么就给丁一民,我也找人了。还有一些声音,杂七杂八地传出来,包括校长的笑声,解释的语句,隐隐约约传出来。比如你们自己努力吧,学校没办法,人家丁一民三年没评了,今年找了好多人,花了不少钱。
丁一民怔了一下,他想起那顿饭,和干了十年副校长的孙老师,还有偷偷给他签字的教导主任,突然流下了眼泪。丁一民回到家,打电话给校长,晚上请大家吃一顿饭,给大家道道歉。
丁一民放下电话抹去眼泪,吸上一口烟,开始写材料。妻子想说你有什么错,要请吃饭。但她没说,她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茶杯上升起了袅袅的雾气,渐渐隐去了丁一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