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到了上海。站在北广场上,我买了一瓶水给浩然。
浩然蹲在地上,脸色苍白。我帮他拍拍肩,他不说话,进出的人很多,没有人注意我们。
找了一家旅社,住下。浩然说,走吧,也许出门就能见到爸爸。他笑了,笑容很忧郁,像一朵小花,在早秋的风中摇曳。我也笑,那就走,到外滩去,人多。外滩人真多,亲热的情侣,欢乐的三口之家,慈祥的老年夫妇,都在悠闲地散步。我说那是黄浦江,对面是东方明珠。浩然仰头,夸张地笑,能上去吗?我说没有问题。浩然摇摇头,还是找爸爸吧。爸爸不在外滩。我们走到外摆渡桥,我说这是《情深深雨朦朦》中依萍跳河的桥。他有些兴奋,走过去,看着,不说话。过了一会,他转脸问我,真跳吗?“小燕子”会不会游泳?我慈爱地看着他,笑,一点一点地笑,孩子,那是拍电影。
吃饭的时候,我给他买了玉米棒子,水煮的,4块钱一根。他使劲地啃了一大口,告诉我,甜。我们吃了两碗面,他吃得不多,说饱了,玉米棒子不如家里的好吃。突然,浩然说,爸爸烤的玉米棒子最好吃,一吃满嘴乌黑,又香又甜。我看着他笑,像是上课时,微笑着看每一个学生。
浩然也是我的学生,已经请了病假,已经回到学校上学,却在一个星期一上学时告诉我不上了。浩然妈妈很无奈,说他爸爸外出了,没有留下任何音信,比如电话或地址。
我去了两次,没有效果。浩然坚持要找爸爸,浩然笑着对我说,爸爸不会丢下我,老师,是吧?墙上的奖状晃了我的眼睛,我突然决定,带他去找爸爸,五一节三天假。
下午去南京路,我说这是上海最繁华的街道,人最多。浩然的眼睛像探射灯,扫来扫去。我也是,看服装,看各种各样的建筑,讲给他听。浩然便和我研究那些服装的价格为什么这么高?应该是纯棉制造,他认真地判断。怪不得冬天我的棉袄那么暖和,他恍然大悟似的。我们开始坐在石椅上休息,看着人来人往。
休息的时间很长。浩然靠在我怀里,看着南京路上的灯火,沉默着。然后我们去吃饭,在旅店门前,一人一碗水饺。浩然说爸爸包的水饺很丑,他比划着,盖不住馅。他呛了一下,继续开心地比划,仿佛这碗水饺就是爸爸包的,四处漏风。
第二天,我们继续。在浦东,在陆家嘴,我说人越多的地方,越好找。浩然坐了地铁,很惊奇。浩然坐在公园里,很快乐,10块钱的划船,使他主动要求背诵一首古诗: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他背诗的时候,我的心,莫名其妙痛了一下。我们看了银行,看了飞机从头顶飞过,他夸张地蹲下,老师,我怕。我也蹲下,告诉他我也怕,飞机这么大,要是像麻雀这么大就好了。
上海是没有麻雀的。浩然走累时,我们就坐公交,专拣双层的坐。我叮嘱他,坐得高看得远,也许爸爸就在街边,干活或者打电话回家。
浩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人,看楼,看电话亭。到动物园时,看猴子,狮子,老虎,都是一眨不眨的。我们还去看了海豚,钻圈,顶球,看台上掌声不断,浩然也鼓掌,停下来时,就指指点点,很开心的样子。动物园很大,浩然走累了,就坐下来看游人,看高大的树木,和绿油油的草地。浩然说,动物园比我们一个村还大,我说差不多吧。浩然忽然不说话了,顺着他眼光向前看,一辆观光电瓶车开过来。我拽了拽他,坐车去,转一圈。浩然没有动身,太贵了,老师。我理所当然地笑笑,贵什么,4块钱,不贵。
浩然坐在车上时,目光很平静。看到铁丝网里的骆驼,孔雀,只是看着,不说话。下车时,浩然说,老师,动物园里不该有爸爸。我笑笑,不一定,爸爸也许是猴子,跳了过来。他看着我,目光渐渐坚硬起来,有了一丝怀疑。我没有解释,陪着他向前走,向一个湖边走去。
湖水清澈,石凳上,一个背影在沉默着。我喊了一声浩然,浩然应了一声,背影也应了一声,转脸,绽放着满面喜悦。
浩然看到了爸爸。爸爸开心地看着猴子,看老虎,熊猫,浩然看老虎,熊猫,然后告诉爸爸老师知道他包的饺子很丑可是很温柔。
浩然知道爸爸没有丢下他,爸爸到上海打工挣钱给他看病。可是爸爸回来了,和浩然和我一起。爸爸说,老板借了很多很多的钱给他,一定要治好浩然的病。
我回到了学校,备课,上课。我什么也没说,比如浩然得的是癌症,爸爸到上海不是打工,老板也没有借钱给他,我只是帮助他们实现浩然的一个愿望:到中国最大的城市,看高楼,坐地铁,看大城市的繁华。可是浩然不愿去,他说家里的钱,治病花干了,哪儿也不去。
后来,浩然走了,在医院里,安祥地走了。他爸爸打电话给我,说浩然很满足,上海真大,他这样告诉父亲,母亲,爷爷还有奶奶。电话结束时,他说了声谢谢,我莫名其妙颤抖了一下,一滴红笔水滴在作文本上,很鲜艳,像一朵绽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