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打工时刚过16岁,在上海的工地上做饭。
他说上学没意思,哥成绩这么好不也没考上吗?听这话时,我已经坐在了拥挤的复读班,父亲正给我送来防寒的衣服。我想他是错的,书中自有黄金屋。
做饭的弟弟经常做不熟,或者盐放大了,油放少了,工人们就起哄,训斥,虽然有当小工头的三爷“镇压”着,委屈还是不少。弟弟就写信回家,信总是湿漉漉的。
父亲就回信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大哥每天晚上都要学到十二点呢。我也去信,男子汉大丈夫,吃苦才能出人头地。
就再也没有信。母亲心又不安,说年龄太小,累坏了怎么办?她给在上海的舅舅下了命令,务必要找到一个不在工地上的工作。
命令的有效期很长,舅舅总说难办,没有文化,年纪轻不好找,直到母亲吓唬说她要去住在那儿看着舅舅找工作,而且不带一分钱去,舅舅才说过来吧,当保安。
穿上保安服的弟弟很神气,给我寄了很多照片,我在一家不出名的大学里翻阅着照片,并试图看清楚美丽的背景,然后问他上海是不是真的很漂亮,他的信有些羞涩,我在工地上忙着研究做饭,揣摩大伙的口味和怎样买到合适的菜了,上海对于我就是钢筋、砖头和菜场。
我便有些懒散,很少写信,只是嘱咐注意安全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他却说不累,就站岗呢,厂里的工人和领导对他都很好。下班了,他就替厂里的人修自行车,修伞,关系好着呢。我想起大学伙食的昂贵,就赶紧叮嘱他为人服务一定要收钱。
他的回信依然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张口,有人硬给就收了,不给也不要。不过,哥你不要太节俭,我的钱够用,给你寄些去。
当然,我很高兴,寝室里凑份子钱就宽裕多了。同学们说你弟弟不错,我说那是,我家就一个大学生,脸面嘛。
然后我们就喝酒,关于对三流学校的不满和日子的无聊就暂时忘记了。弟弟隔三差五就寄点钱来,说哥你要好好学,他看门的厂里大学生神气的很。
我心想那是上海的大学生,与我不相干。我这样的大学只能分回乡镇做个公务员,旱涝保收吧。弟弟却说不,还是多学些好。他说厂长问他什么学校毕业,听到初中摇了摇头。哥,肯定是个好机会,我要像你一样就好了。
我的自豪感又上来了。借些营销的书给他寄去,告诉他不要自卑,好好看,也许能用着。弟弟没有回信,过了很长时间,父亲才来信说,弟弟调到一个新单位,干保安队长,整天整夜地忙。
我想也是,他看书作用的确不大,譬如连我就不大,反正分配回去也得下基层。我照样泡图书馆读流行小说看足球赛吹口哨见漂亮姑娘大呼小叫,临考试熬通宵,只图考试没有补考。日子在打发中悄然前行。
弟弟呢?他还在看门吧,我顾着自己东拼西凑弄一篇论文,想不起来给他写信,他也是,知道毕业花钱多,也不给我寄点?父亲在电话中委婉地说,他听老板的话,现在保安不干了,在那家公司搞营销了,没有底薪,很辛苦。我叹了口气,好好的“铁饭碗”不要,搞什么推销?
可是我的铁饭碗也没端上,我回家时大学毕业生已把那间报到室塞得没有插脚地方,看着人家在登记表填的党员,学生干部,奖学金,我有些发懵了。父亲说,找人看看吧,我说我又不认识人,父亲没理我。2000年的阳光很毒辣,父亲天天踩着自行车去找那些拐了很多弯的亲戚和战友,我忙着在家和同学电话通报情况。
终于,所有的好单位都离我而去。我说教书吧,父亲说很难,找不到教育部门的亲威。那怎么办?父亲问我企业去不去?在若干个月的停滞后,我像一只没有力气的苍蝇到了县城化肥厂。
弟弟依然很忙,忙着穿街过巷推销他的饮料,只有晚上我们才在网上见面,弟弟说生意还行,原来工地上的老板娘开了超市要他饮料了,做保安的工厂商店也要了。我说那得恭喜你,他嘿嘿一笑,他们都还记得我,说我实在,哥!你也来吧。我发了一个鬼脸过去,心想我才不去呢,最起码我是一个城里人了。
可能我这个城里人资历太浅了,工厂裁员时我首先光荣下岗了,爹说那就回家吧,还有七八亩地呢!弟弟说出来吧,省得在家伤自尊,还是弟弟懂我。
以后的故事很简单,当我拿着毕业证敲开一家家大公司最后是小公司的门以后,当我天天和弟弟住在十平米的房子喝着开水啃着方便面时,我接受了弟弟的建议,收起毕业证书,做了保安。
弟弟只有一个要求,别说是他哥。我知道,他是在维护他的自尊,我曾经是他的骄傲。
我把胸脯挺的很直,我把眼睛睁得雪亮,见到老板也是目不斜视。弟弟说,行,他就上去了,我说你白天回公司干什么?他拍着我的肩膀,以后得叫我部长。然后趴在耳边说,我也没想到,我营销业绩最好。
一转眼,春节到了。当部长的弟弟和我一起回家,带了很多书。爹说还有时间看书?弟弟和我同时说,有时间,有时间。读书好啊,你看哥,才当半年保安就干队长了,我整整用了三年,弟弟拍着我的肩膀。
我看到父亲,慢慢地端起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