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说在家过年没意思,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满村满庄都是划拳声。要不然就是打牌赌钱,开上半荤半素的玩笑,满脑子都是吵闹声,要多烦有多烦。
三舅说出去过年多有意思,带上路费挟着一包财神纸走沧州串唐山,从扬州到苏州跑遍半个中国。吃的是百家饭,五色杂粮,鸡鱼肉蛋都有,晚上三两个人凑在一起喝上二两老白烧心里暖暖和和。住的是千家房,遇桥住桥抱上柴草垫上麦秸不比席梦思差,或者住在瓜棚一圈堵地严严实实,聊聊天,夜里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那滴水成冰的天气呢,有时我们问他。他笑着,烤火呗,漫天野湖没人问,围着柴火打打扑克,不知有多惬意。工作也很轻松,往门上贴一张财神说两句大吉大利的话,主人家就会送上一个红包。三舅比划着,我给他们送去祝福,他们给我带来财富,一天下来也有五六十块钱。划算,既旅游了腰包也肥了,三舅笑咪咪的。
所以一到年关,三舅就走了。但是舅妈不愿意,她总是哭哭啼啼的。她说三舅心里不舒坦,嫌家里负担重看着心烦才出去。她举出例子证明,自从三舅倒插门到她家后,第一个春节在家过,然后都是人家开始放鞭炮时走了,正月十五才回来。父母心里不高兴,一个残疾的哥哥心里也不是滋味,他们都说并没有把他当外人啊。舅妈一把鼻涕一把泪,人家过年团团圆圆,热热闹闹,我们家面对一桌子菜总也提不起精神。
母亲照例安慰她,他出去挣钱也是好事。表弟摇摇头,我不要钱,我想和爸爸一起放炮竹,挑灯笼。母亲说下次我训他,舅妈相信着点点头。她和我们一个村,母亲是他们结婚的介绍人。
但三舅并不听母亲的话,他的脚步依然匆匆忙忙,他扳着手指告诉母亲他在外面如何能挣钱,准备盖房子,准备养鸡养鸭,不出去能行吗?再说过年那两天是黄金时间,三舅兴奋地说,钱特别好挣。他一边起身,一边给父亲丢下两包河北的香烟,在外面舒服,生活又不差,你们别担心。
舅妈抹着眼泪,谁担心你,有钱挣也有钱花,就是孩子不想让你走。三舅变戏法似的给表弟表妹们变出一个书包,或者一本字典,等你们长大了,考上大学,我就不出去。
表弟坚定地问,真的?三舅坚定地回答,那当然。
于是三舅年年依旧,于是表弟表妹们认真读书。三舅经常拍拍他们的头,快了,等你们考上大学,我就不在外面享福了。
在外面享福的三舅却打电话给我,你们弟俩来扬州一趟。我和表弟赶往扬州,在一个小镇的医院里,三舅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大白天被人撞了,真是年纪大了。
我说你不是走村串户吗,怎么遇上了小车?表弟说你不只是早晨贴贴财神下午休息吗?三舅羞涩着,我也不知道,年纪大,看不清了。
门外小街上的观众看的很清楚,他们热心地告诉着说三舅是熟人了,年年来。一个摆水果摊的老大爷比划着,他当时骑着一辆三轮车,那辆小车从后面就撞了一下。
三轮车?老大爷说,对啊,三轮车!他每天上午给厂里送货,中午在一个餐馆帮忙,晚上给厂里看夜,我们都知道,跟黄牛一样能干。
三舅挠挠头,不看表弟,那都是业余工作,又不累人,你们别多想。
三舅坐在车上还羞涩地笑着,说好了今年是最后一年出来,却没挣到钱。正在上大学的表弟扶着三舅的腿,不说话。
到家的时候,新年的鞭炮已经炸响。三舅说还剩两张财神纸,正好一家一张吧。
我贴了财神,我放了鞭炮,我喝了酒,看了春节联欢晚会,热热闹闹过了大年三十。醒来时已经是新年的第一个早晨,阳光一片灿烂。
我踩着暖和的阳光去给三舅拜年,舅妈说还没睡醒,扯了一夜的鼾声。
表弟放下书本,笑着说,比炮竹还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