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剋,原来叫老王,姓王,五十多岁。
老王一天到晚笑咪咪的。工头说:“老王给我买包烟去,”老王就去了。工友说:“老王去买几个素菜,回来喝酒,”老王就去了。但老王不喝,他只吃饭。
工友过意不去,就喊他,“喝两杯解解乏。”老王摇摇头,“不剋,我一剋头晕。”小四川斜着眼睛,“剋什么,叫你喝酒。”老王继续摇头,“不管剋,我身体不好。”老王端着碗,憨憨地笑,到篷子外面去吃。
工头喝了一口酒,笑,“这个老王,还剋什么,不懂。”不懂的事多着呢:老王吃饭不叫吃饭,他说:“我剋饱了,不能再剋了。”大铁说:“你再讲一遍。”老王认真地说:“我真的剋饱了,两大碗。”大铁说:“剋是什么意思?”老王想了想,“没什么意思,就是吃吧。”
晚上吃饭时,大铁就说:“大家伙剋饭了。”工友们都笑,老王也笑,不好意思地笑。工头皱了皱眉:“不好听,别叫了。”老王低下头,吃饭。
可老王还是叫了。大铁和小四川干活时聊天聊翻了脸,一个拿瓦刀,一个拎砖头,要打架。老王看年轻人劝架,就跑去喊工头,“他们剋起来了。”工头正在指挥人下料子,转脸瞪他:“剋什么,慌里慌张。”老王比划着:“大铁和小四川剋起来了,一个拿刀,一个拎砖。”老王催他:“快点,不然要剋出人命了!”
人命当然没出。两杯酒一喝,小四川和大铁又握手言和,工头笑喷了饭,“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还喊着剋起来了剋起来了。”顿了一下,工头指着老王说:“吃饭叫剋,喝酒也叫剋,打仗也能叫剋,干脆叫你老剋。”工友们都说好,老剋,多带劲的名字。老王,不,应该是老剋,嘿嘿地笑,低头吃饭。
老剋干的是小工。大工就喊,“老剋,来一车料。”老剋答应了。工头喊:“老剋,去剋两瓶酒来。”老剋答应了。大家都说老剋不错,什么都能剋,人好。
好人老剋还会下棋。阴天下雨天,没办法出工时,老剋就从被底下掏出盒子,问:“谁找我剋一盘?”往往是民主,还有大铁,或者其他不服气的小伙子。老剋不急不燥的,捏着“马”或“炮”在手里,半天才放下。大铁就急,“快点,孩子都生出来了。”老剋仔细瞅着楚河汉界,慢慢地说,“剋棋不能急,得慢慢来。”大铁哧溜就笑了,很多人就笑了,“老剋,你真能剋,什么都能叫剋。”老剋嘿嘿地笑,“俺老家,都这样叫,有劲。”
其实老剋叫“剋”的时候也不多。比如干活时,老剋不说话。吃饭时,老剋端着碗,蹲在一边,听,然后慢慢地笑。还有,晚上聊天时,老剋喜欢摆弄收音机,听戏,听广告。民主就惹他,“老剋,广告也能剋吗?”老剋就调小音量,“不能,可它广的东西能剋病。”一棚子里的人都笑,老剋也笑。
日子滑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天热,出工早,收工晚。工头经常叫老剋去买酒,啤酒,老剋走到对面的超市抱一箱,可是自己不喝。工头说,“这是加餐,降温,不扣工钱。”老剋端起碗,到旁边,蹲下吃,“俺闺女说,身体不好,不能剋酒。”没有人笑,大家早已习惯,老剋慢慢地,认真地,说不剋酒,剋饭。
老剋不剋酒,也不剋烟。工头说:“准备发大财啊,这么节省?”老剋不说话,有时掏出一盒饼干,给大伙吃。没有人吃,大铁就看他,“怎么舍得剋饼干了,浪费。”老剋笑,“不浪费,俺闺女说不要把身体搞坏了,一天剋两块。”然后,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起来。工头就拍他肩膀:“老哥,这么听闺女的话?”老剋得意地笑:“闺女有文化。”小四川问:“上大学吗?”老剋摇头:“刚剋上,等通知书呢。”
通知书很快就来了。收工时,老剋说别忙剋饭,老剋扛了三箱啤酒,老剋买了四袋卤菜,六盘素菜,老剋还买了一包烟。工头说:“老哥这么大方,通知书来了?”老剋点头,老剋搓着手:“大家伙使劲剋,剋完,不要剩。”大家就剋,剋啤酒,剋卤菜,剋素菜,毫不留情地剋。
老剋也拎着一瓶啤酒,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慢慢地笑。喝过啤酒的老剋问大家够不够,不够再去搬,工头说:“够了,老剋的酒,一瓶就够了。”老剋就笑,笑了的老剋说,“谢谢你了,让我在你这儿干活。”工头,“别扯,哪个工地不要人?”老剋小心翼翼抿了一口:“人家说我年纪大,不安全,没力气。再说,我只干两个月,都嫌麻烦。”
老剋就走了,背着两个蛇皮口袋回安徽了。老剋说闺女叫他回去准备上大学的事,老剋还说和大家一起剋了两个月,心里舒畅。工头到车站送他,工头拎着一个大大的包说:“这都是给闺女买的,零食,叫她使劲剋。”工头站着,望着老剋:“闺女走过,再来。”
老剋点头,“来,闺女也来这上学,俺找活就是为了熟悉路。”老剋笑,慢慢地笑,笑纹一点点绽开:“俺走了。”
走了的老剋转脸:“再来,别喊老剋了,闺女听见不好,喊俺老王。”
工头点头,“行,老剋。”工头自己笑了,老王也笑了,挠挠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