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星期六,我记得清清楚楚。
星期六的学校食堂没有饭。我们在街上吃,小笼包子,一人二十个,巩民生说多吃才有劲,有劲才能抢到。他的话博得大家一致赞同,我们开始风卷残云。我在连续打了三个饱嗝之后,发现大街上已经挤满了人。
泗州商场开业,要请飞机往下撒礼物。飞机,低空飞行,撒礼物,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城,对于1991年的孩子,无异于一场顶尖的音乐盛会或者大型比赛。我们早就约好了这个星期天谁也不准回家,好好抢一把,没准抢到一大把人民币。李文胜神秘地说,他听他爸爸说,他爸爸又听朋友说,飞机将撒下五十个红包,每个红包十块钱。
我不敢肯定他们是否为此作了详细的计划,计划买上一张电影票外加三包瓜子吃上一碗拉面。反正我是考虑好了,就这么干,先吃拉面,再看电影,剩下的钱坐车回家,不骑自行车了。所以我使劲紧了紧裤腰带,防止跳起来时松开。巩民生笑了笑,他退在电影院门前仔细地紧鞋带,看样子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东风一直没来。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拿着喇叭,向西挥着手,九点,九点!在环城路,有大红包。
环城路?我想拍拍脑袋,庆祝自己知道,但胳膊拿不开,只能装模作样的摸摸。他们也知道了,向我靠拢,从商场南边的巷子里迅速西窜。
我们不是先行者。环城路上站满了人,柳树下,栅栏边,而且都是年轻人,向西南方向翘首期盼。西南是蚌埠,有许多明显内行的人说从蚌埠机场请的飞机。也有人说不是扔人民币,取消了,上级不准许扔钱。巩民生和我对视了一下,我们笑了,不是钱也行,只要是礼物,飞机上撒下来的肯定不会差。
突然人群里没有了声音。来了,来了,许多人突然叫了起来。大家迅速抬头,向天空望去,果然听到有轰轰的声音,是飞机的声音。一架小小的飞机在天空飞翔,噢!许多人欢呼起来,招手,蹦起招手,手扶在前面的人的背上招手。虽然是冬天,但我们从心里到身上都是暖融融的,甚至温暖如春,兴奋涨满了每一个汗毛孔,仿佛马上就可以磅礴而出。
飞机径直飞走了,空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许辉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们得分开行动,抢得的机会多。西南方!还是西南方向!那架飞机又一次低低的飞过。果然,更多的小降落伞式的礼物在空中高高低低地舞动着,一条线,不,一条弧线!鼓鼓的,用布包着的礼物,从西南向东北,划出一条美丽的彩虹。冲啊!巩民生推我。我说二贵快判断方向,你物理学得最好。蒋二贵犹豫了一下,马上坚决的说,就是我们这儿,肯定是这儿。容不得多想,我们四人按计划扩充了领土,向外推搡着,个子最高的二贵站在了中间。
礼物包继续歪歪倒倒。仍然有许多掉在了护城河里,但还有许多掉在了人群中,一下子引起一片“高楼”,他们都跳起来了。二贵也跳起来,他说你们顶住,这个肯定落在我们的地盘。
二贵飞快地跳起来,去抓那一个即将落下的礼包。还有一本书的距离,他的身子歪了,我们迅速将阵地前移,将他又顶起来。另外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被我们挤了个趔趄手无可奈何地落下。包,在二贵手中。
许多人围过来,快看是什么?他们充满了好奇和嫉妒。许辉低声说,快走,像电影里的黑衣人一样喊着,风紧扯呼。我们四个人又一次像泥鳅一样滑出了人群,沿着人民旅社,大药房,百货大楼,蹦着,跳着,向学校进军。
学校里没有人,他们都上街去了。我们兴奋着,在校园里最有历史的槐树下打开那个包。紧紧的,一个纸盒子,纸盒子里,一块崭新的手表,银白色的链子,白亮亮的盖,清清楚楚的时针、分针、秒针。我拿起来往手上套,被二贵打了一下。我笑着,将手表放回盒子,用布包好。
他们也回来了,没有收获。垂头丧气。许辉将手表递过去,罗安,我们抢到了。罗安小心翼翼将布包打开,仔细地看银白色的链,白亮亮的盖,清清楚楚的时针、分针、秒针。然后又盖好,包好,递给许辉,给你们吧,你们抢到的。
许辉生气了,我也生气了,所有的人都生气了。说好抢到给你的,你不是请过一人一根冰棍了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罗安只好收好礼物,收起从天而降的手表,和我们每人击了一掌。我们都笑了,罗安终于有礼物送给他姐姐了,姐姐快结婚了,姐姐因为罗安上学才离开校园,罗安说一定要送她一个特别的礼物。姐姐经常来,带许多好吃的,给罗安,也给我们。我们都喊她姐姐,姐姐经常语重心长的说,好好上学,考一个好大学。
姐姐一定会高兴,我们拍着罗安的肩膀,从蓝天而来,与白云相伴,分分秒秒都不会忘记,这样的礼物,姐姐能不高兴吗?罗安笑了,笑了的罗安豪气地挥挥手,中午我请大家吃面。大家笑着,跑开了,谁去吃,挤了半天累坏了!
那一年,我们十七岁,姐姐十九岁。
罗安说,谢谢你们,姐姐看到手表哭了。我们笑了,我说那么珍贵的礼物,姐姐怎么会哭呢?她在笑啊!大家点头,青春的头颅像啄米的鸡一样,一下子啄开了成长的大门。大门里,许辉搂着我们的肩膀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老班昨天刚说的。大家又一次点头,对着罗安说,就是,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就在那一刻,我们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而且充满神圣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