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啊是我高中同学,但不姓阿,姓董,也不叫啊,叫壮。
高二时,学校举办歌咏比赛,调剂生活的那种。在团支部书记动员若干次小嘴快要挂油瓶时,他挺身而出。班主任要他试唱,他不愿意,我要一鸣惊人。我前面的女生陶桃允诺三个糖果,他也没有泄露自己的参赛曲目。
在班会上,他只说了一句,要唱就一炮打响,谁说我们重点班五音不全。班里掌声如潮。
我们是抱了很大快感去听歌的:以往歌唱比赛,我们这个重点班全部秃头,今天,终于要呐喊了。班长偷偷买了十个哨子,准备结束时,突然发作,造成轰动效果,让评委大吃一惊。
董壮上场了,不弯腰,不鞠躬,只是用手捋了捋头发。我参赛的歌曲是我自己填词,自己谱曲,希望大家喜欢,他张开双臂,做了个放飞的姿势。十个哨子突然响起,很尖利也很响亮,我们一下子受不了,好家伙,自己填词自己作曲,太不可思议了。男生站起来,狂喊董壮加油。女生拼命拍着小手,表达对董壮的景仰。
董壮开始唱了,真是自己填的词:我的班级,我的青春。班长小声说,怎么曲子这么熟?我捣了他一下,别瞎说,人家是原创。可后面的大浩也踢我,怎么像《十五的月亮》?我没理他,因为我听着也像。会场上有了响声,有人开始喝倒彩。我们坐不住了,赶紧看董壮。董壮正握着拳,全力抒怀,啊……啊……啊……声音调到最高后,再也“啊”不上去了。喝倒彩的声音越来越响,董壮坚持又“啊”了一遍,还是没接上去。
董壮中途退场了。他说了一句,很抱歉,由于嗓子不舒服,发挥不好,希望下次可以为大家带来优美的歌声。
班主任气的笑了,他一边笑一边指着董壮说,你小子还啊啊的半天,累坏了吧!董壮坐在板凳上,灿烂地笑着,我以为能“啊”上去,哪知没劲了。后面的女生开始踢他,太丢人了,你羞不羞?董壮抱头逃窜,走时,向班主任告状,我可是为班级做贡献。
从此,男生一致决议,叫他阿啊同学,以纪念我们失败的歌唱比赛。
阿啊经常说,做人要有责任感,那么重大的活动,没人参加多丢人,关键时刻,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很多同学哄他,赶快去贴广告,离开我们班。阿啊就拿出笔来,写声明:因为本人在理(2)班得到众多女生喜爱,以至引起不断的摩擦,所以决定离开生活三年的班级,前往其他班级,概不负责以前所有的感情纠葛。阿啊把声明贴在教室门上,他请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去看,然后冒着被抓的危险护住声明。直到班主任来了,阿啊赶紧撕那张纸,撕成碎片。班主任大度地说,阿……同学们接着,啊……班主任说,对,阿啊同学,把作业交过来,我检查。
阿啊只好交作业,照例是没写完。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地点点脑门,自己说,怎么罚?阿啊向后趔了趔,逃脱班主任手掌的范围,我唱首歌,同学们跺跺脚,不行,又啊半天上不去。阿啊瞟了瞟老班不怒自威的面孔,我为大家读一首诗吧。掌声响起来了,我们都知道阿啊是诗人,他会写诗,也会读诗,比如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比如舒婷的《致橡树》,比如阿啊的《我的母亲》。
其实阿啊读得并不太标准。一九九三年的泗县中学,我们都不习惯于说普通话,但大家都把掌声给了阿啊,因为他的《我的母亲》:母亲,你是一穗麦,粒粒饱满;你是一朵棉,丝丝温柔;母亲,你是一瓢水,口口生津;你是一缕炊烟,永不弥散……他读的时候,我们想到了田野,田野中荷锄带露的母亲,想到母亲额头上的汗水。所以,阿啊同学总在大家沉思的时候说声谢谢,溜回座位。
这样的时候毕竟不多,我们大多数时间得从早晨四点半起来看书背单词,然后上课做作业做试卷,晚上在十点钟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教室。阿啊说不能再写诗了,马上高考了。我也说是,你一星期读一次,感染感染我们。阿啊认真地说,不行,上次月考退步了,我得加紧赶。
阿啊和我们一样早起,背书背单词,他背得快,完成任务时就提给我背,提给后排的女生背。我会背时总不忘开玩笑,阿啊不能太偏心,只喜欢女生。阿啊不生气,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小妹,不要胡说。小妹并不认帐,阿啊,你这么小还想占便宜,快叫姐。教室里便响起了啪啪的声音,正在闭着眼睛背单词的同学们循声望去,依然是经典的情形:阿啊用手护着头,两个女生毫不留情地实施“空中轰炸”。
努力没有白费。阿啊的成绩赶到了班级二十名,班主任还表扬他,说坚持下去能考取大学。阿啊十分激动,请我和班长吃炒面。炒面油光光的,十分诱人,阿啊劝我们,使劲吃,我要是真考上了,请你们一人吃五碗。晚上的大街很静,阿啊兴奋地说,兄弟三个,妈最疼我,说我有出息。
可是阿啊毁了。高考成绩揭晓,我们班五十四人,三十七人达到建档线。阿啊差了八十多分,怎么可能?阿啊是我们班前二十名,应该能考上的。班主任铁青着脸,你们去问他,装什么诗人?我们就去问阿啊,骑自行车,从县城,翻过一座山,问了很多人,天黑时才到一个偏僻的村庄,三间普通的房子。阿啊在屋里不出来,阿啊的母亲年龄很大,一副沧桑的样子,叫我们去劝,说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班长用肘抵我,叫我说。我没说,我拿出一张纸条,给他,班主任写的:从哪跌倒,从哪爬起来。阿啊哭了,阿啊说我不该信那个丫头的话。那个丫头是阿啊高考时的前面同学,要和阿啊合作考物理,一个做前面选择题,一个做后面大题。阿啊认真地履行了协议,并且把纸递给她,结果被逮到了。我叹了一口气,考场无情,怎么能轻信他人?阿啊哭得更厉害,我看她长得清纯,不像坏人。
阿啊没有随我们回去。高四班已经开学一星期,原来理(2)落榜的兄弟姐妹坐在理复(1)的教室,发现只少阿啊一个人。班主任发话:找他,必须回来。数学老师也说这小子成绩其实不错,复习一年能上本科。
阿啊没来。很长时间后一个秋叶飘零的上午,他来了,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长筐,里面装满了萝卜、白菜。阿啊请我们吃萝卜,说是贩的,便宜,随便吃。班主任远远地看着,铁青着脸走了。后来阿啊就不来了,但来县城。在菜市场我遇到时,他正装芹菜,我怕见到班主任,没脸。他捣了我一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突然想起来,你还写诗吗?他怔了一下,一捆沾满水珠的芹菜横在胸前,没时间,只是看。
他不再说话,装好车推过去,慢慢地蹬走了。
后来就没有遇到,高四的生活太紧张,我们忽略了阿啊。可是阿啊怎么也忽略了我们?
这一忽略就是十五年。高中同学匆匆忙忙,能学习的大唐跑到美国和世界公民共事,做学问的班长还在某个研究所摆弄着仪器,爱炫耀口才的林淼果然在一家公司滔滔不绝招揽订单,只剩下我们四五个人在家乡坚守三尺讲台。婚姻,家庭,工作,职称,一直锁住日子的每一个细节,联络已经很少。只有有同学从外地回来,大家团聚一桌时,才回到高中生活,才会偶尔想起阿啊。阿啊现在干什么?结婚了吗?班长认认真真地问。我摇头,宏志歉意地摇头,没有联系了。班主任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小子。
可是阿啊竟然联系我们了。他骑着一辆摩托车到学校里来,说要请我吃饭。我看着他,很长时间,我说你小子蒸发了,还是发了财不理大家了?阿啊皮肤不白了,黑,健康的黑,阿啊说走,请你吃饭。我说你开什么玩笑?该我请你。阿啊拽了我一把,别磨蹭,上车,今天我请班主任。
阿啊请班主任是为孩子上学的事,一个上高一,一个上初一。我说不对啊,93年毕业,结婚,再生,怎么就上高一了?阿啊平静地喝酒,是我侄子。阿啊点燃了一支烟,那年我正准备复习,二哥出了车祸,走了。阿啊笑了笑,侄子刚两岁,二嫂不愿改嫁,要带他过日子……阿啊和班主任喝酒,后来在舅舅的劝说下,我就娶了二嫂。阿啊又和我喝酒,我不后悔,侄子学习好,嫂子对我也好。阿啊趴在我身边说,我那老二,学习也行。
阿啊那天喝的不多。他说得办事,在县城租房子让两个孩子上学,还准备做些小生意。阿啊让班主任喝,请他原谅,那年没听话去复习。班主任什么也没说,喝酒,点燃一支烟,看烟雾轻轻弥散。
阿啊结过帐就走了。走时和我握手,好好写东西,我看过你不少文章。我有些诧异,你还写诗?他笑笑,早不写了,有时看。他和班主任握手,和宏志握手,然后走了。
班主任打了一个饱嗝,这小子,天生一个诗人。
我想老班的话是对的,阿啊写了最好的一首诗,比我那些风花雪月都厚重都朴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