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初放晴,抬眼望去,好像刚刚洗过一样湛蓝,悠悠飘着几多洁白的浮云,空气清新的香甜,我忍不住舒了个懒腰,把头靠在薛砚的身上,子藤正拿着狼毫在我身上沾沾。
子藤的字越发的好看了,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一看就是大家风范,那时候舅舅没有把他收到门下,真是损失。
薛砚敲敲我的额头,柔声问我在想什么,我如实的回答着他,说子藤的字,越发好看了。薛砚对着我点点头,我看着从砚台里探出头来的他,有些想笑。
一个月以前,召穆公虎将藏在府中的厉王之子姬静带至大臣面前,拥立为王,事情不过是在姬原死去后仅仅三天。姬原临死没有像一个君王那般安葬,姬静继位后遵从姬原留下的遗愿,并未将他在位的十四年载到史书册上,只轻轻一笔,就将这十四年的荒唐隐在共和。
姬原死的很安详,那时候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他对小白的眷恋,果然还是对小白动了感情的。小白是千年雪貂,极爱干净,我把他们和葬在雪山,皑皑白雪是小白感情的最好的归宿,干净的紧。
窗透处,几支桃花探出头来,微微春色映的园中百花争艳,书架上许多的古本册子,整理的井然有序,几盆墨兰叶子郁郁,薛砚抬手拂拂我额前的流苏,我顺势隐进墨中。
我和薛砚现在只不过是灵,再没有人形,灵的存在感是很模糊的,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灵之来兮如云,乃称云魂。
那日天山上我着了魔一般将短刀刺进薛砚胸口,十四年来内疚度日,不成想十四年后,薛砚实实站在我的面前,我以为薛砚没有死去,但是薛砚确确实实死去了,他的魂魄被红馥用元神打进血石之中,历过七七四十九天才将神形保住,为了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吸收灵气,修出人形,十四年间沉在血石海,日夜浸泡以净化鬼气。我的薛砚,从未停止过爱我。
姬静登基之时,大周百废待兴,为节俭开支,只张贴告知榜,祭天,初登王位的姬静体察民情,恩泽并使,衰败之象慢慢有所好转,姬静号为文宣王,宣王五月初五,流放地彘传来厉王殁的消息,宣王哀思之余,却因为厉王之暴民众怨心仍在,不得不将此事压下。
朱门前站着一个女童,约摸六七岁的样子,头发绾成双平髻,分在两侧,粉坎绿裙,脸儿嘟圆,极是可爱,看装束是哪个殿里出来玩耍的小侍女。
小侍女蹑手蹑脚的从门缝里扒进来,看着她万分小心的样子,我突然来了兴致,从玄墨里再度探出头来。
子腾依旧手握狼毫在书册子上写着字,我看见有一行写的是“武王克商,征服四方,分封亲戚,以藩平周。武王殁后,其子即位,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平定内乱,国之安宁,成康之际,四十年刑错不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至厉王,止谈论,封国政,民愤隐忍,一朝暴乱,至荣向衰,百废待兴,云云。”
小侍女隐到子藤身后的椅子上坐下,一声不响,分外安静,子藤手握狼毫凝神静思,直到转身意欲坐下歇息方才发现坐在椅子上的女童。
小侍女长的颇好看,圆嘟嘟的小脸红扑扑的,却冷冷冰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事情,让她如此凝重?
薛砚再度敲敲我的额头,额前的流苏一阵晃动,“又在出神什么?”
我托起香腮,静静的看着椅子上的童女:“你说,她是为什么事情来找子藤呢?”
薛砚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淡淡道:“估摸着是要吓吓子腾,小孩子心性吧。”
我摇摇头:“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薛砚干脆从砚台里钻出来,坐到子藤的书桌角上:“赌什么?”
我随即也从玄墨里化出身形,站在书桌边上,把手张开伸到薛砚面前,淡淡道:“我赌这个小侍女是来找子藤帮忙的,你若输了,为我画幅山水画如何?”
薛砚轻轻笑说:“若你输了,怎么办?”
我一愣,悠悠道:“那你就为我画两幅山水画!”
薛砚站起来,敲敲木桌:“那还是你赢吧。”
我猜的果然没错,小侍女的确是来求子藤的,子藤看看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声音很和蔼:“你怎么到这来了?是不是又被欺负了?”
女童从椅子上跳下来,扑簌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杜叔叔,我听说最近王宫里守卫特别紧,现在我不能偷偷溜出王宫了,也不知道我娘过得什麽样了。”
子腾浅浅啄了一口茶水,温声问道:“你是不是又想溜出去看你娘了?夙月。”
女童使劲的点点头:“你能帮我出去吗?”
子藤轻声一笑:“那你下午再过来吧,我正好要出去。”
女童冷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溢出些笑意,重重的对着子藤点点头,一蹦一跳的跑出去了,临出们的时候,还回头嘱咐一声让子藤千万别忘了。
我冲着薛砚很得意的笑笑:“一幅山水画。”
薛砚淡淡回我一句:“现在没有。”
下午的时候,女童果然准时来了,这次手里抱着一只包袱,换了衣衫,发髻也只挽了个普普通通的丱(guan四声,古时候儿童所绾的发髻)。
云魂这样的体质,绝然是好,跟在别人身后,也不会有人发现,除了要担心每月十七会被雷电追着劈上一回,别的都还甚好。
我和薛砚跟着子藤他们出了王宫,坐在子藤和女童乘坐的辇蓬顶上,听着辇蓬底下女童和子藤的对话。
子藤对夙月很温柔,一副兄长模样,关切道:“夙月,你阿娘没有你照顾,日子都怎么过活的?”
夙月低低的童音透着稚嫩的成熟,(我知道用这个稚嫩的成熟很矛盾,不过,没有别的词了,声音很稚嫩,话却很成熟?)“阿娘可以自己摸索着做一些活计,是在做不了的,我都给邻居们些贝珠,邻居们就会帮着阿娘做了。”
子腾继续问着:“那你是怎么进王宫来的?”
夙月慢慢的回答着:“我把自己卖给商人,商人嫌我小,那时候我猜五岁,干不动活,闪人就把我卖给静公子,就是宣王,宣王才把我带回府里,后来又跟着宣王进的王宫。”
我在心里思索着,五岁的孩子,懂得卖身护母,姬静也够有眼光的。我五岁的时候,还在纤姑姑怀里撒娇,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忍不住就发起笑来。
薛砚昵了我一眼:“你神游什么?”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为什么你自从变作云魂后,性子就变了?每天都要奚落我呢?”
他继续睨着我:“我在报仇,你看不见么?”
我很无语道:“那你应该拿刀子捅我一刀才对。”
他一脸的迷茫,道:“我捅你一刀,会怎么样?”
我低头沉思了一下,回:“好像也不能怎么样,就算现在你捅我一刀,也是白刀子进,白刀子出。丝毫不影响白刀子的美观。”
薛砚:
一路颠颠簸簸,车辇住下的时候,我们身置在一条看上去颇昏暗的胡同里,胡同的宽度,刚刚能让不是很宽的车辇通过,地上有些厚厚的青苔,我不知道三月的天气,能在地面上长出一层厚厚的青苔,这里是有多阴暗潮湿。
我和薛砚完全可以飘着走,不去触碰地上那些粘滑的青苔。但是夙月从车辇上跳下去,抱着包袱就朝更阴暗的角落那头跑去,边跑边喊:“杜叔叔,你等着我回来,千万别先走开。”
杜子藤稍稍提高些声音:“那你快去快回。”
约摸有一刻钟的时间,夙月抱着另一块包袱从阴暗的地方跑出来,我看见她手里的包袱有些破旧,却很干净,便好奇里面是装了什么东西。
子腾把夙月扶上车辇,询问着:“你阿娘还好吗?”
夙月点点头:“娘很好,最近也看得清东西了。”说完,夙月把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袱在子腾面前打开,那里面躺着一只很漂亮的白兔。
白兔这个东西,说来是有缘由的,殷商时,纣王听信妖后妲己谗言,将周文王姬昌的长子伯邑考剁肉做成肉包,文王忍着剧痛吃下后,才被放回岐山,说是文王回道西岐地界,突觉胃中一阵翻涌,吃下去的肉丸全部吐出,落地化作白兔,此后,文王回朝,下诏:“凡是姬姓之人,不得食兔肉,因为兔子是伯邑考的化身。”
子腾看着包袱里的白兔,有些奇怪:“夙月,你带一只白兔作何?”
夙月小手抱住白兔的身子,挪到子腾面前:“杜叔叔,给你,这个,是你带我出王宫的报酬。”
我深感纳闷,子腾什么时候喜欢白兔这种东西了,回头看看身边,薛砚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有些担心,兔子的事就搁在了一边,跳下辇顶的时候,薛砚把我一把揽住。
原来他并没有走远,我有些恼怒:“不声不响就不见了,让我为你担心,你这么好意思?”
他冲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指指头顶上方,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道金光闪闪的闪电直直劈到我的身上,一股电流的酥麻之感遍布全身。我忘了,今天是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