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玄清子一直住在后院的竹屋内,虽然他一直想对久负盛名的空禅寺探个究竟,可最终还是守了分寸,不敢做一些僭越的事出来。
今日晨时清明前去例行晨课时,倒与他说了一句若是觉得闷,可以让圆方带着在寺里转一转,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一来他与圆方实在是不对付,在玄清子看来狗眼看人低的圆方若是在山下,早已被他生剥了人皮好好出一口恶气,二来寺里的僧人大都无良,他的全部家当可都在乾坤袋里,之前上山那一遭就瘪了不少,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看着清明蹦蹦跳跳出门的背影,玄清子不禁腹诽,想自己山下纵横几十载,在空禅山上却处处吃瘪,行事无不战战兢兢。这样想着内心便生出了不甘,压抑两日的恶念开始蠢蠢欲动,玄清子正想到着等自己日后痊愈,有机会一定闹一闹空禅寺时,突然觉得如芒在背,回过头来看到愚人躺在竹椅上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他心底惊疑,脸上还是挂上了笑容,合掌行礼道:“大师,这空禅寺的仙草果然有奇效,这才过了两日,贫道体内原先阻塞的经脉已贯通不少,轻松了许多。”
愚人哈哈一笑:“不瞒施主说,贫僧这院里的药草,放眼天下,那也是上上品的药材。”
玄清子也跟着哈哈一笑,附和道:“大师所言甚是,贫道在世间游历,也有个几十年的光景,见到的所谓的灵丹妙药,也只配给院里的仙药做个药引子。”
玄清子找了个蒲团坐下,开始打坐调息,这空禅寺虽是个圣地,佛光普照之处对人的修为大有裨益,无奈与玄清子的功法刚柔相克,玄清子本想借药力尝试是否能突破多年止步不前的境界,在佛光的威压下,每每他提气运功,虽加助了体内药力的扩散,却也感觉到一身功力正一点一点被佛光吸逝,这样下去便是他身体痊愈,恐怕实力也要大打折扣。玄清子自认非善类,虽然对山顶佛光所知甚少,但也能猜到其有惩恶之能,这两日忍受着功力散失的后果,怕再生出什么事端,也不敢多嘴向愚人请教,只能尽量压抑着一身功法,力求将损失降到最低。
愚人收了玄清子大把的钱财,给了玄清子两株药草,开始倒是本着负责到底的态度,两日来玄清子只管闷着声疗伤,倒没向他请教什么,愚人也乐得清闲,没事躺在竹椅上沐浴下佛光,监督方圆打理菜园子,再不就是带着清明逛逛无忧林,留圆方一人在后院看着玄清子。愚人对后院的药草药力作用了如指掌,他给玄清子的药草又是上品,掐指算算按玄清子这个调理的速度,山上待个十日八日积疾就能好个大概,到时候直接送他下山,这件事便功德圆满,等方圆回来,就能完全将菜园子交给圆方方圆二人看管,他带着清明下山行走一番。弘忍总是说既要度众生,众生总要见一见,倒也不止一次催促愚人带着清明下山进行一番历练。愚人守着他后院的一亩三分地,实在是懒得动弹,又不好违背弘忍,这几年带着清明下山了两次,说是下山,其实也就是带清明回虾田溪村省亲,连断流山脉都没出去过。如今清明年纪渐长,尤其到了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性子活泼的时候,又对山外之事神往已久,近来愚人经常看到小和尚一个人坐在放生池前发呆,也有些于心不忍。
众生是否需度,又是否需要他来度,愚人从不去想这些,但是做师父的,总得为自己的亲传弟子做点事,这样以后清明打理起菜园子,也就更任劳任怨了。
佛光普照,岁月正好,空禅寺的明媚早晨,玄清子积疾将愈,将成为愚人在空禅寺二十多年来为数不多的一件功德,刚下晨课的圆方在菜地里辛勤劳作,被寺内派出去的方圆归寺在即,愚人的得意弟子清明从藏经阁弘忍那里出来,一路上接受着寺内众僧的行礼,愚人躺在竹椅上,身旁趴着小王小八两只乌龟,悠闲地晒着佛光。
数千里之外,洛州北部,九华城中一处茶摊。
一行六人,正在一张桌上喝茶议事。六人中两人打扮朴素,倒引不起旁人注意,另两人蓝衣白衫,身负长剑,举手投足间难掩锋利气息,正是来自盛名已久的悬圃宫,而余下的这两位僧人,便是领了任务下空禅山的普寂与方圆。这六人一看便知与常人不同,茶摊经营者是一对老迈夫妇,在此多年,奇人异士见过不少,对待众人与平时无异,过路人不知善恶,大都离得远远的,但僧道聚首的画面倒是难见,虽不敢近前,也都在远处偷偷打量。
普寂与方圆前来洛州,本是奉了神秀之命寻一些药草,空禅山虽然是得天独厚之地,与中原相比毕竟不过一隅,难以囊括万物,寺内诸多所需仍需从山外获取。洛州地处东南,除去极东的海上淼州,是中土九州中地域最广一州,又加以常年气候温湿,四季分明,冬暖夏凉,生得不少奇花异草,因此空禅寺一应需求,基本都来自洛州。
此次普寂与方圆完成寺命,本已启程回山,途经九华,遇上悬圃宫两位弟子宣玉宣期请求援手,细问之下,得知九华城郊外有一片山林,据九华城百姓所说,这山林青木翠竹,风景宜人,林中并无凶猛野兽,原本是个游玩的好去处,近来山中突然多了一个妖怪,专门抓了过路的人吃。妖怪修炼有成者,大都开化,多少能够权衡利害,知晓天下之大,隐于人世的高人不在少数,人与妖又向来界限分明,所以少有在繁华都城顶风作案的,如今这林中的妖怪兴起事来全然不顾后果,只被当作是未曾开智便修炼入魔的小妖,九华城中的两位修得一些道法的供奉前去降妖,本是信心满满,想着赚些功德,长长修行,不料一去不返,入了妖怪的口腹,两位九华城百姓口中的“老神仙”死去的消息在九华城一经传开,人人心头便似压了块重石,城内气氛沉重,天色稍晚家家户户便紧闭房门。九华城主向外广发悬赏檄文,予了重金邀请众多能人前来除妖,起初倒有不少人自恃一身本领,拿了檄文去山林中降妖,可除去少数几个逃出来的,大部分都成了妖怪的口粮,后来近百里地段都晓得了这妖怪的厉害,即便赏金已到了惊人的数目,降妖的人还是越来越少,如今的九华城稍入夜便宵禁,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原本来往的外地商贩也都绕道而行,好好的一座繁华都城因这妖怪弄得人心惶惶。此间正赶上宣玉宣期二人前来九华城办事,听闻那妖兽已修得了人形,既开了智,仍好食生人,为祸一方,当是十恶不赦,便去了百姓口中所述的山林,才发现此处早已是草木衰败,一片荒凉之景,遇见那妖兽后,一番激斗下来,发觉那妖兽实际上功力平平,但有一样极厉害的武器,是一柄通体缠绕黑气的厚重长剑,黑气之中剑身的精湛光芒若隐若现,想来原本是哪位人物的佩剑,被人以邪毒之法制成了魔器,这剑威力惊人,劈刺间皆有裂土翻山之势,二人难以抵挡,所幸以那妖怪的功力还无法掌控魔剑,二人得以脱身,不然怕也要给妖怪打了牙祭。
宣玉宣期自知凭他们两人难以降服那妖,另两位着装平常的人是来自不知名的小门派的修士,当时刚拿了檄文准备尝试一番,这二人功法并不出众,若真要让他们与妖怪斗法也只会白白留下两条性命,但宣玉宣期见他们懂一些阵法,便留下了二人,一同在山林四周布了缚地之阵,得以暂时困住那妖,只是毕竟难以伤到他,正要再寻援手之时,遇上了普寂与方圆。
宣玉宣期本只是悬圃宫末流弟子,论功力尚不及方圆,此次降妖的一行六人,便已普寂为首。
空禅寺自弘忍主事以来便有了山上僧人不得插手山下事务的规矩,众僧多有不解,问弘忍,空禅寺本就建于隐世之处,一路上又有那么多险恶之地,有时三四年不见一人上山,若是只度上山有缘人,这一身佛法修为,不能普度世人,学来何用,弘忍起初笑而不语,最后耐不住众人问,也只答了一句有缘自会用到。可是说着有缘有缘,源自何处来,再问下去弘忍已是只字不答,众僧虽然满心疑惑,终究也只能遵从了弘忍的规矩。此次下山遇上这等事,却是关乎一个城的百姓,虽有规矩在身,普寂却管不上那么多,便是主持不准,也要除害一方。
下山前,当普寂从神秀那里得知随他前往的是方圆,初时有些惊讶,寺内都知圆方方圆两个小僧与后院的那对师徒亲近,与其他僧人没有太多交集,寺内一众僧人也把他们当作另类,普寂未曾妄议二人,不过因神秀与愚人的紧张关系,打心底里不愿与他们亲近,此次从神秀那里领命带方圆下山,他暗自想过是否是主持的意思,毕竟后院里比他还要小上七八岁的师叔以及那位小师弟,有些一言难尽。之后下山的这些时日,普寂对方圆的印象却是越来越好,撇开方圆办事果断干脆,毫不拖泥带水之外,普寂探得方圆的一身佛法,基础稳固不说,已迈过了眼耳通踏入他心通,竟稳压了他那一众徒弟一头,隐隐现了峥嵘,但入寺时方圆并不出众,如今所成,定然离不了后院那两位,普寂想起神秀与他交代命令时的脸色,再想想自己众多弟子,不免有些赧颜。
空禅寺修行,分眼耳,他心,宿命,神境四神通,神通之中分上中下三境,三境之上又有大成。入眼耳通者,可眼见四面,耳听八方,五感超常人千百倍,眼耳通大成,已能耳辩入微之音,明察秋毫之形。入他心通者,能知常人心中所想,闻众生悲喜心声,若凡世之中有一僧人修至他心通大成,已能做一做凡人口中的佛。眼耳通一境,寻常僧人若是潜心念佛,心无杂念,用以岁月修至上境倒非难事,倘若有些机缘,也能入了他心通,但要将他心通修上境,再入了分水岭一般的宿命通,已非刻苦修行所能达成之事了,一入宿命通,便与天地万物之造化有了感应,是寻常僧人踏向大能的第一步,宿命通上境,已隐约能窥得自己的生死,而相传宿命通大成者,不止知晓自己的过去生死,更晓得众生的过去生死,但古往今来,除去七百年前佛陀,五百年前觉法,世上未曾出现第三位宿命通大成者。宿命通后通神境,神境通大能高僧,凡事皆能随心所欲,钻天入地,移山倒海,呼风唤雨,心之所往,身之所及。而四神通之外,又有漏尽神通,漏尽,即是断尽一切烦恼,得佛法之极致,入漏尽通者,皆是超凡入圣,举世瞻仰之人,若是如佛陀一般,漏尽至大成,成就静禅止观之法,则真如佛陀证道时所说一般,“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了。
空禅寺中,如今弘忍为外人盛传的须弥芥子便是漏尽通境,寺中除去愚人之外的神秀一辈僧人,皆入神通境,其中神秀以神通上境列首。普寂这一辈六人,皆是宿命通境,普寂如今修至中境,已感修行之路艰难无比,一身功力有两年的时光寸步不进,自知参悟至此,想更进一步便需得些因缘了。空禅寺剩余一众小辈僧人,大都在眼耳通与他心通下境之间,其中出类拔萃的寥寥几个,入了他心中上二境,已是空禅寺自山下万里挑一的一众低辈僧人中百里挑一的人才,如今方圆的境界已是实打实的他心通中境,而后院的那对师徒不参佛法,不修境界在空禅寺是僧尽皆知,方圆能有这般境界,令普寂不由得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