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一个孩童,可能比你当年上山还要小,随我的师父道信大师上山,曾在无悟林中遇见一猛兽,当时年幼无畏,不觉那猛兽威猛可怖,见他须尾生烟,一身金红,就像俗世里那些烟花,倒觉得它可爱,趁它与师父交谈之际,还想偷偷跑到它身后去摸它尾巴,师父当即斥责于我,那猛兽却不生气,当时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住了,只依稀记得是夸我的话。到山上后师父才与我说起,那猛兽名曰狻猊,在无悟林生活了许多年,那时已是无悟林中的妖王,一身妖力惊人,性子倒是温和,这些年空禅寺与无悟林的关系逐渐缓和,它从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师父与我说狻猊虽对空禅寺态度和睦,但既生在无悟林,便不能与之有太深的接触,以绝日后不测发生,但我年少好动,哪里将师父的话听进耳里,自那以后我在山上修习佛法,逐渐有所成就,但一有空闲便借故到无悟林,与狻猊交谈一番,后来我入了神境通,山上山下往返只需片刻的时间,无悟林去得更加频繁。算一算狻猊在空禅山也算辈分极高了,却也不因我当年是一介小僧便不理睬我,别看我们一人一妖,诸多理念都是一拍即合,现在想想,当时我年纪尚浅,看不惯寺内的和尚做事时总是循规蹈矩,死气沉沉,倒只交了狻猊这一个朋友。”空禅寺大雄宝殿之后的诵经房内,弘忍例行近来惯例,带清明在此讲经说法,当然这讲经说法也就是给寺内僧人做做样子,实际谈论的内容,便是像此刻这样,一老一少盘腿坐在一大一小两个蒲团上,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两日前神秀下山,与狻猊正面碰上,交锋之后,算是旗鼓相当,这两日在寺内已经传开,一些懵懂小僧对神秀大师的敬仰之情又平添了几分,清明倒不关心寺内僧人所谓的正邪交锋谁嬴谁输,听见他们说那狻猊的模样倒是好奇得很,这两日随弘忍在诵经房修禅,一直跟在弘忍屁股后面问个不停,弘忍实在是耗不过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小徒孙,今日又见清明舔着小脸追问,便将自己的这段往事说了出来。
“原来师爷从前也和我一样顽皮啊,师父也不让我整天和放生池里那两只小王八玩,说近墨者黑,和它们呆久了会变笨,我才不信,那两只小王八聪明得很,我觉得比池子里那些漂亮小鱼聪明多了。”清明觉得在这山上呆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类,拍手笑道。
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能拿两只小王八和狻猊比?弘忍见清明一张小脸笑得开心,也生不起气来,只说:“佛陀在上,谨语慎言。”
清明闻言“哦”了一声,在蒲团上坐个端正,不消一会儿又坐不住,侧身问弘忍:“师爷,后来呢?”
弘忍回想一番,苍老的脸上生出一丝感慨:“后来啊,寺内其他僧人依旧觉得无悟林旧业难恕,观之林中妖兽现况,也不见好转,有协议约束,它们还算规矩,若无了约束,终归还是极大的祸患。他们只凭自己的心意,便断定无悟林是众恶之地,我所见所感,却与他们生出了不同的见解,后来我去山下游历一番,更觉得眼见未必为实,无悟林也不似我们看上去那样污浊不堪。师父入灭之时,将衣钵传授于我,对我说他一生遵循佛法,认定众生平等,皆有得渡的权利,却唯独在无悟林一事上有所偏见,终究未能圆满,将空禅寺交付于我,便是看重我不为往事牵绊,但凭一颗慧心行事,我接过衣钵之后的这些年,空禅寺与无悟林确实也是相处和睦,再没爆发过什么冲突。”
清明问道:“前两天神秀师伯为什么在无悟林中与狻猊起了冲突呢?”
弘忍反问道:“清明,你觉得无悟林是个怎样的地方,林中的妖兽你又如何看待?”
清明挠挠头,想了半天道:“无悟林就是无悟林啊,跟无忧林、琉璃林都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可能是无悟林中黑一点冷一点。林中的妖兽,我觉得有好的有坏的,好的那些里面有我的朋友,坏的那些成天打架,还吃上山的人和动物,但我听师父说他们吃人,便如俗世的人吃野味一样,都是当作食物,没什么吃得吃不得的,照师父这么说,那它们也算不上多坏,不过我还是喜欢不起来,要我把它们当朋友,估计它们还想吃我呢。”
弘忍又气又笑道:“你说的不错,万物皆有自己的法,不嗔视,不妄断。不过你这师父,好的不教,成天教你这些,什么妖兽吃人就像人吃野味,说得好像他吃过野味一样。”
清明抿抿嘴,想说还真吃过。
弘忍见清明不说话,道:“你师父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你师爷的这个小徒弟,虽然不修佛法,一肚子歪理,有时候却也能说出些有道理的话。”
清明听弘忍说起愚人,来了兴趣,问道:“师爷,师父是不是您带到山上收做弟子的,您快和我说说,当年是怎么把师父带上山的?”
弘忍道:“这件事说起来却也简单,那年我下山去见一位故人,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小村庄第一次见到你师父,当时中原战事已起,村庄里的大部分村民都已搬离,整个村子荒凉破败,那日风沙有些大,村口也只有他一个垂髫小童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我上前去看,见他正在地上练字,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看便是才学没多长时间,他一个小娃娃见我一个陌生人走到跟前,也不惊不避,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我问他这恶劣天气你一个人在外面做什么,他说他的娘亲刚刚去世,他要为娘亲立一块碑,碑上得写上字,他正在练字。我看他表情虽然竭力装作平淡,但一双手微微发抖,是个心性极坚韧的人,问后得知他家中再无其他长辈,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带他上山······”
“原来师父和我一样,从小就没了爹娘,当年师爷您是可怜师父,才带师父上山的啊,师父还说您是看中他独一无二的资质,哭着求他跟您回来的呢!”清明自记事起,“父母”对他来说便只是一个代号,又因年幼上山,一直跟着愚人,对无父无母的痛楚体会不深,所以谈论起来内心倒没什么波动,也不作避讳。
“当年我决定带他上山,便问他是否愿意随我走,去一处修行圣地,能让他习得解脱之道,你猜你师父怎么说?他说他又没有被绑着,本来就不需要解脱。寻常孩童哪能说出这种话,我看他心性能忍,又极有悟性,日后勤加修习,定能成为我佛门中又一大能,便决定将他收作我的关门弟子,带上山后悉心教导。”弘忍说这话时,语气带些唏嘘,也不知是否后悔当初的决定。
旁边清明心想师爷是不是因为不经常下山,山下的孩子见得不多,选徒弟也太草率了点,自己虽然不太聪明,但好歹是佛门难遇的我见佛陀境,因此才被师父收作了弟子,师爷选徒弟就因为师父的一句话。但故事里的二人一个是师爷一个是师父,清明虽然腹诽,但打心底里还是相信弘忍的眼光,以及他那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师父的实力的。
弘忍自己来了兴致,不等清明再次发问,说道:“你师父随我上山途经无悟林时,我看他面对林中妖兽,丝毫不为所惧,我当他年纪太小,又不曾出过他那个荒凉村子,不知这些妖兽的厉害,便对他说这些妖兽恼起来暴虐凶残,甚至会生食活人,你怎得不怕?”
弘忍停顿一下,望向清明,见他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一副少年好奇的模样,心想如今寺中都把愚人与清明放在一起,说这师徒二人上行下效,美其名曰性子洒脱,倒不如说是根本不将寺中戒律放在心上,对于惹祸闯事这一对师徒真是臭味相投,乐此不疲,却不知当年愚人上山时,一派老成作态,只是后来去了后院的菜园子,成了如今这一副模样。
见弘忍略作停顿,清明极配合地问了一句:“师父他怎么说的?”
弘忍道:“他说天下饥荒蔓延已有好几年,人们饥不择食,他们村里的人饿极了都能烹食婴孩,妖怪吃人,吃的都是异类,难道还能比人吃人更可怕?”
当年无悟林中,弘忍带着愚人一起上山,沿路妖兽恐怖至斯,在愚人眼里却比不得村里的常人可怕,不知他到底是心眼澄明,还是无知无畏。
“师父说得有道理啊,妖兽吃人固然可恶,但是人吃人······”清明试着想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默念“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妄想,心清净”,“人吃人还要更可恶。”
弘忍笑说:“你这娃娃,你师父说什么你都觉得有道理,就没个自己的想法吗?”
清明憨笑道:“以前首座师伯说的话,我师父都附和着说有道理,我问师父我们明明都没遵循过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师父说我们说了有道理,又不一定要按着这道理去做,就是说一说嘛,别人听了开心,我们又不会少几两肉。”
弘忍笑骂:“这哪是一个佛门弟子该说的话,愚人倒是认定你是他的亲传弟子,说话没个分寸,想怎么教就怎么教,也不怕把你这空禅寺的好苗子给教坏了。”
清明才觉一时疏忽,师父的处寺之道向来不外传,被他给说漏了嘴,赶忙说:“师父说人生来是什么模样,就该是什么模样,若是被外物迷惑就偏离了本心,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其他人,教不坏教不坏。”
弘忍也没再追问下去,只道:“清明,若日后你下了山,便牢记你今天的话,你生来便是神境,未来注定要成为空禅寺的砥柱,可莫要被外物沾染了心眼,入了外道。”
清明见弘忍突然一副认真摸样说了这番话,虽有点半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恭恭敬敬得行礼道:“师爷,弟子谨记教诲。”
清明离了藏经阁后,只剩下弘忍一个人,弘忍抬头望着金佛,心想空禅寺众僧都视您为古往今来第一圣人,所学所做,也都依您的旨意,但数百年过后,空禅寺的初衷是否还是您的初衷,空禅寺传承的,又是否是您提倡的佛法?
清明出了藏经阁,又在阁前的碑拓前站住,相传这碑拓上刻的都是佛陀自己的感悟,清明看了一会儿,觉得心又澄明了些,道声“阿弥陀佛,弟子谢过佛陀教授”,一路向后院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