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微弱的阳光从厚的发黑的乌云中艰难挤出，在还是潮湿却有了一丝温怡的空气中，洒下一排排平行的光柱。
抛锚的盐地列车千疮百孔，说成是废墟也不为过，工作人员在勘察着各节车厢，它们有被压成铁皮的，有被锋利的东西划断的，到处的断墙危瓦上都沾满发黑的血和刺进板里的碎骨渣，地上散落着牙齿，断骨和内脏的混合物。
穿着厚重的防护服的工人们来来往往，举着水枪清洗着腥臭的血污，他们的身影，没有一点的动摇，像是按程序执行任务的机器人。
虽然危机已经过去了，堕种的残虐和兽行依旧笼罩在每个奇迹般幸存下来的人的心头。要修复这种恐惧，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几辆载客的铁板车停靠在车头附近，幸存下来的人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蜿蜒着，扭曲着。他们弓着腰，眼神麻木，全身疲惫，连哭闹声都没有了，就这么拖着笨重染血的行李，如同被赶成一排的僵尸，一声不吭，慢悠悠地排队踱行。
在他们前方有一个哨卡，几个穿着特别署制服的干员正在对通过关卡的幸存下来的人仔细盘查，登记姓名，检查行程以及是否受伤或感染。
童羽现在已经被安放在其中一辆铁板车中静养，似乎意识还没恢复。
洛就站在人群不远处的一块小坡上，望着眼前失去灵性的人排成的蚂蚁队，他们之中有妇女，有儿童，有老人，他们的丈夫，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儿女是否还在呢？他和这些人一样，都不知道。只是，可能，大难过后不是庆幸，恰恰是更深的悲伤。
即便这样，他们也得带着伤痛努力活下去。
洛微微别过头，克制自己不再看向他们。
“哦？原来你在这儿啊”循着声音，洛抬起视线，一个梳着齐肩短发的女性干员走到他的面前。
她的头发在光下散发着冷艳的银光，前发从右耳耳鬓斜着延展到左脸颊，看起来十分干练，不知是化妆的缘故还是什么，她的嘴唇只有人中部分带点血色，一身轻薄的制服很贴身。
“你是？”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女子反问道“只不过半天就忘了吗？我可是把你从直立型堕种爪下给救了呢，不过也不奇怪，因为那时我还戴着头盔”她说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森千泉，特别署特化科一队的队员。”说着，她递出手，手上戴着黑色磨砂手套。
看到森千泉如此直白地自报家门，洛反而有些拘谨。
“你好，我是”
“洛对吧，队长告诉我的，他正找你”
“你们队长？他知道我？”
“看样子应该是知道的吧，我们队长叫刘玉熙，在城市里挺有名的，我觉得你肯定听说过，而且听他说你是要来署里报道的新人？”
“恩，对”洛回答道“原计划是这样的”
“呵呵”森千泉和善地笑着，这跟昨晚，那个面对着直立型堕种毫不客气扣下扳机的冷酷，完全联系不到一起去，“以后你可能还要叫我前辈呢”她说道。
“那就随我来吧”说完，森千泉扭过头，走向铁板车队最前面的那一辆。
洛深吸了口气，空气中隐约的还有腥味。
舌根深处，涌出一点咸苦，心中，泛起一阵失落感和无力感，昨晚的情形现在还历历在目，几乎就是单方面的清剿，和仅仅为了保护一个人就差点豁出生命的自己相比，他们强大耀眼，似乎遥不可及。
洛使劲甩了甩头，拖起略微麻木的双腿，跟了上去。
一个高频刺耳的噪音在半空中爆鸣，震荡着四周的瓦砾。
轰鸣声中，一个身影从空中极速落下，带着刃刀的脚后跟迎着A012的头落下，寒风冷冽，风声灌耳。
A012向后闪避，虽然躲过了刀刃，但还是被冲击震中，向后连退数步，铠甲女强大的力道在据点坚实的地面上砸出一道巨大深邃的裂口，成堆的瓦砾向四周迸溅，撞在墙上，发出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尖锐的金属片，A012双手交叉挡在面前，抵挡飞溅而来的片砾。对于执行潜入任务而没准备覆甲的A012来说，铠甲女的攻击只要挨上一下，就足以没掉半条命。
尘土碎石散去，铠甲女弯下腰，准备下一次突进。
A012外套的手臂部分已经被扯裂成破布，露出里面间歇性闪着微弱红光的义肢。
接着又是一个高频的噪音，铠甲女再次突进上来，巨大的推力震开了她周围的碎石，扬起灰尘。
A012向一侧翻滚，同时端起电磁手枪，举向她。
“已经6分钟了”外侧，白溪正面向据点，小声嘀咕着，他早已把伪装用的眼镜摘下，换上了个单片镜，他举起设备，说道“莫非已经被打败了？”
“还没有出来吗？这次的敌人貌似是相当棘手”
“所以再等等吧”希德说道，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自卖自夸地说道“小桃子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相信她吧”
白溪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希德，说道：
“这可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
对于妨碍自己原计划的希德，他脸上写满了无声的愠怒。
“我接到的委托只是确保你和你们的资料这两项的安全，其他人的死活可与我不相干。”
他回过头，双手交叉在胸前“是你说着要活着捉住他的”
希德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他有点后悔的看向眼前的这栋破楼，因为地下隔音很好的缘故，里面传不出任何声响。
但他还是希望在下一秒，正门会被打开，小桃子会拖着“战利品”阔步而出。
就这样，他同时怀着不安与期待，等待着。
白溪手里一直捏着一个漆黑的金属块，和希德以50%相同的目的在等候着。
浮空车划过笼罩在叶区上空的雾霭，四周都是灰蒙蒙的，看不清下方的建筑，只有三五点霓虹从雾中穿透出，像是白色刨冰上淋的色素添加剂。
外面的空气含着超标的大颗粒粉尘和有毒的气化物，所以浮空车的窗户都紧闭着，偶尔会有其他车辆从跟前快速划过，只留下两两成对红色的尾线。
车内放着轻快的摇滚蓝调，幽绵的立体声音乐从车内的前后左右四个送音孔中缓缓冒出，如同置身在安静的午后，让人联想到了溪水，猫和咖啡。
“把它关了”柳不言头也不抬地说道，他坐在车的后座，靠着舷窗翘着二郎腿，正来回翻阅自己的笔记本。
“这一首听完的吧”边开车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的刘玉熙，不舍地说道。
“这可是我千辛万苦在朋友那把搞到的唱片，瓣区的朋友，去的焦花复古店买来收藏用的，你知道的吧，那家卖各种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店，各个都是珍贵的收藏品。”刘玉熙说“光听着，就感觉在给耳朵涂金粉。”
柳不言发出冗沉的鼻息，翻过一页纸，接着说。
“你总是，听这些慢悠悠的歌，明明和你给人的印象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的印象？啊，是吗”
“是啊！”柳不言故意提高声音回呛道，他收起笔记本，从前座的背垫处翻下一个操作板，将自己随身带的磁盘插进边缘的槽内。
屏幕上闪出一个”S.SP”的图标，接着就又弹出四个框，每个框都可以处理各自间毫不相干的任务。
自从浮空车巨头之一的乔豪斯集团，率先和S.SP公司合作后，车载处理板在浮空车市场上风暴式得流行起来，导致现在，哪怕你兜里的子儿只够买个落后二十个版本的车，它都会搭载一个中性能的处理板，如果没有空间能放的话，卖车的人可能会免费送你一个携带式的，就是在告诉你，他是懂行的，是车子它自己的错。
“你不是也喜欢那个当红偶像吗？”刘玉熙说道“我想想，就是那个重电子摇滚，很聒噪的，名字是叫，恩，是，是叫川崎？”刘玉熙反复地思索着。
“川崎奈奈”
“没错，就是这个奇怪的名字”
柳不言停下手上打字的工作，抬起头说道“她的名字可一点也不奇怪。”
“这不奇怪吗？我觉得已经很奇怪了”
“不，不奇怪”柳不言简直是毫不退让地反驳道“而且你知道，对于我这种重度脑力工作者，想恢复点精神的好方式可不多。”
“是是”刘玉熙敷衍着他漫不经心的解释，伸手关掉音乐，车厢内又恢复了谁都不说话的寂静。
浮空车继续飞行一段距离后，远处隐约出现了一面白色巨大的垂直高墙，一直向两侧延展出很远，上面部分已经伸进雾霭里了，墙腰处有几枚闪着渐变色的圆灯，两边都分别有凸出来的建筑物。
那是通向蕊区的门，虽然在这个距离看着很小，其实门廓非常巨大，不时有一些拖着尾线的浮空车，像一颗颗芝麻一样飞进门内。但柳不言他们这次的目的地不是那里。
浮空车在离门还有三公里左右的地方停下，然后缓慢旋转着下沉。
划开迷雾，车底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生生地撕开眼帘，错综复杂的建筑和别墅此起彼伏，相互挨靠，像是一块修建齐称的草皮垫，嵌满了大小差不多的石砖。
“真是又大又气派的地方啊”刘玉熙不禁称赞道，“每次来都会感觉，瓣区和叶区真的差别巨大。”
空中不时有巨大的浮空艇拖着显示屏略过，喧嚣的广告语你停我就地滚动放送，乐此不彼，被设置的很好它们总是会在特定时间段发声，而且彼此不会抢其他浮空艇的话。
“这里可是有钱人的天堂”因为已经降到安全指标的空气层里，柳不言已经把车窗打开，探头看向下方。
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正方形的庄园，气派的别墅位于一侧，带有自己的停车场和停机台，绿色的草坪和广场上巨大的喷泉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并透出十足的压迫感。
“到了”刘玉熙捏着驾驶盘，说道
“这里是，艾南他的家族的庄园”
在离别墅门口的临时停车场不到三十米个半空中，柳不言已经看到从庄园内走出几个人，在浮空车即将落下的地方等候了。
“佣人？”
“是的。”
“不错。”
“佣人这种职业，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会过时的”刘玉熙说道“他们是所谓的上流社会的影子和象征，是权贵的附属品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寂静的烟雾，笼罩着整个房间。
突然，几枚被加热到高亮的子弹打破寂静，飞快地穿过烟体，极快地向着铠甲女飞去。她迅速打开右手臂弯处的合金盾板，用力一甩，弹片打在板上发出脆响，然后被弹开，消失在她右侧的烟雾中。
就在此时，A012从浓烟中飞快地窜出，压低身段但速度很快，他抬起闪着微弱红光的左手，目标对准着她的脖子。
铠甲女转过身子，然后高抬起右腿，回旋的右脚后跟与A012的左手臂发生猛烈的碰撞，A012没法吸纳这次招架带来的震荡，身体飞向一侧。而铠甲女瞄准机会，稳住重心，握拳挥向A012。
“不应该啊，小桃子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出来？”希德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地张望着已经变成半个空城的据点的大门，嘴里念叨着。
“已经十一分钟了”白溪低头看着时间，说道“我觉得已经不用继续等下去了”
“不”希德说“再等等，她马上就会赢，然后出来的”
老实说在刚过十分钟的时候，白溪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他心中已经积攒着超标的烦躁，他不是为了希德着想，也不是为了他的什么委托人，他只是觉得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现实里，却依旧有着那么多愚蠢的理想主义者，自己接触的或者主动找上门的，他们总是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以为凭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就能改变事情的走向。
太过感性的认知是具有欺骗性的，而感性的认知就来源于个人的自负傲慢，这种傲慢是不成熟，而似乎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只有在品尝了自己酿成的苦果后，他们才能回到理性与现实的道路上。
所以在此之前，这些人宁愿相信自己的臆想，也不会听从他的建议，次数多到他已经记不清了，他们一意孤行，最终失败透底，悔恨莫及，然后栽倒在某个邋遢而不起眼的角落，一倒不起。就像这一次，即便这次遇到的对手如此强大，眼前这个人依旧相信着不可能。
仅从十几分钟前的那差点把自己送进地狱的一招，白溪就已经判断出这个闯入者的危险程度，现在，多拖一秒都会呈指数倍地增加危险，为了他自己，他也不得不做出选择。
“那不过是你的幻想而已”白溪说着，举起手里一直攥着的黑色方盒，左手掏出一只单拨号对讲机，“嘀嘀嘀嘀”按响了四个按键后，凑到嘴边。
“喂，”希德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那是什么？”
白溪没有回答他，只有对讲机里传来嘟嘟的拨号声。
“喂！白溪！我问你那是什么？”希德提高着声音，吼道，声音里满溢着愤怒和踌躇，他大概已经猜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了。
“我问你你要干什么！？”
“人我带来咯，队长”森千泉领着洛来到一架铁板车，这种车减弱了机动性，但增加了大量的车内空间，广泛地用于中距离运输或者需要携带大量装备的勘察和剿灭作业。
森千泉他们这次的行动就是剿灭一个常规堕种群，群落位于城市远郊的三十公里处，经过特别署的鉴定被标记为疑危群落，所以派遣他们前往该处，消灭威胁。
“辛苦了”车内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接着车门分成三块，两块左右打开，一块降下，形成台阶“进来吧”
洛在森千泉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走进车厢内，车内很大，摆放着一些白色和青色的箱子，白色的箱子是密封的，上面贴有易爆品的标志，青色的箱子堆在一起，上面盖着一层灰色的麻布。
“初次见面”靠近车厢里侧的帘子被拉开，刘玉熙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下半身穿着绷着双腿的制服和皮靴，上身却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衬衫。
“洛”
“你好”洛回答道。
“你的同伴们，他们都还好吧”
“恩，他们在后面的车里接受护理。”
“这得多亏了你”刘玉熙说，“挡住了那只堕种，否则不仅是他们，还会有一大批无辜的人成为那些东西的口粮的，只是我们也得道歉，要是我们能早一点到的话。”
“队长！”森千泉说“注意一下措辞。”
“啊，抱歉”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刘玉熙连忙道歉“如果我说错话了，还请不要生气啊，我这个人说话太直了，有些不过脑子的话都得亏千泉的提醒才能——”
“不”洛说道“您说得对”
“哦？”
“是我们，是我，能力不够”说着，洛低下了头，他深呼吸着，渐渐攥起拳头，说道“要是我能再——”
刘玉熙与森千泉相互对视了一下，森千泉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刘玉熙倒是转向洛，笑着说道“不要妄自菲薄，对于新人来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但是”
“如果你想做的更好的话，就从现在开始改变吧，过去不是用来惋惜和后悔的，而是用来警醒自己，鞭挞自己。胆怯的话就去学会勇敢，弱小的话就去学会变强大。如果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的话，踏足眼前的那座城市对你来说就还太早了。”
“所以”刘玉熙拍着洛说“不要停下脚步。”
洛像是有一段短暂的思考，接着他重新抬起头。
“嗯”他带着决心，回答道。
“呼”刘玉熙吐了口气，回过头“那么接下来，需要你详细地告诉我们，关于这次堕种袭击的各方面细节，可以吗？”
“没有问题”
室内弥漫着更加浓郁的尘埃，到处都是碎石块和铁屑。
A012伫立在房间正中，他的面前，躺着已被击倒，失去意识的“敌人”。
他大口地喘着气，努力从刚刚的艰难碰撞中恢复体力。
“哼”A012慢慢转过身，朝向门的方向
就在这时，背后凭空传来一个对讲机的噪音，噪音有节奏地响着，接着“咔哒”一声，通信就被接通了。
A012回过头，他没法辨认出对讲机在什么地方，但此时对讲机里，传来那个戴眼镜的阴沉男人的声音。
[喂？小桃子？还在吗？]
[喂喂，还活着吗？]
[真是可惜]
整个过程很快，在一连串的自言自语后，对讲机对面单方面切断了。
A012只思考了几秒钟。
他直觉预感到不妙，迅速闪出房间，同时向着大门的方向飞奔。
“真是可惜”外侧，白溪平淡地说道“不过这也没办法”
说完，他按下了金属块上的按钮。
接着，据点中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剧烈的冲击和音波彼此交杂，震垮了地基，导致整个废弃的墙体碎裂断开，全部陷进据点内，随之扬起的灰尘又再次被地下涌上来的冲击波震荡开，冲出去，扩散在整个街道的上空，余波裹挟着碎石子向四面八方飞溅。
极具威力的爆炸仅仅持续了几秒，整个据点在希德对着白溪响亮的诟骂声中，坍塌成了一摊废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