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书事,简劲宏妙,多出《庄子》之右。其言惠盎见宋康王①,王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客将何以教寡人?”盎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弗敢击。夫弗敢,非无其志也②。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③。”观此一段语,宛转四反,非数百言曲而畅之不能了,而洁净粹白如此,后人笔力,渠复可到耶!三不欺之义④,正与此合。不入不中者,不能欺也;弗敢刺击者,不敢欺也;无其志者,不忍欺也。魏文帝论三者优劣⑤,斯言足以蔽之。(《续笔》卷十二)【注释】
①惠盎:人名,《淮南子·道应训》作“惠孟”,战国时宋国人。与著名哲学家惠施同族。宋康王:战国时宋国国君,名侵,宋辟公之子。后僭号称王,终被齐湣王伐灭。
②非无其志:指不是没有敢刺敢打的想法。
③四累:指上文所说的“勇有力”,“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有勇弗敢刺、有力弗敢击”,“无其志”四种层层递进的情况。
④三不欺:一指子产治郑,民不能欺:子产于郑简公时执政,历定、献、声公三朝,当时晋楚争霸,郑国弱小,子产周旋于两强国间,不卑不亢,相安无事。事见《史记·郑世家》;一指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子贱是孔子学生宓不齐,治理单父(宋州县),弹琴,身不下堂,单父自理。事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一指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西门豹于魏文侯时任邺令,时邺地恶俗每年选民女沉漳河,谓河伯娶妇,以掠百姓财物,豹至投女巫、三老肇事者入河,得除恶俗,又开水渠、引漳水,以利农事,民得富足。事见《史记·滑稽列传》。《史记·循吏列传》也有记载。
⑤魏文帝:曹丕,字子桓,曹操长子。后篡汉,国号魏。后蜀、吴相继称帝,形成三国鼎立。尝问太尉锺繇、司徒华歆、司空王朗:“三不欺,于君德孰优?”对曰:“君任德,则臣感义而不忍欺;君任察,则臣畏觉而不能欺;君任刑,则臣畏罪而不敢欺。”事见《滑稽列传》注引《史记集解》。
【点评】
洪迈称赞《列子》记述故事的文笔简捷有力且广博巧妙,在《庄子》之上。
列子所叙惠盎的故事,为惠盎代言回答宋康王的一段话,很见功力。宋康王是崇尚勇武有力的君王,他不喜欢仁义之举,当惠盎拜见他时,他就问惠盎拿什么来指教。惠盎先笼统地说:“臣有道术,能使人虽然勇武,却刺不着我;虽然有力,却打不中我。”这是第一层意思,便吸引了宋康王愿意知悉其详。接着就是洪迈推崇的起伏跌宕、层层推进的大段对话,惠盎又说:“刺不着我,打不中我,这对我还是一种羞辱。我还有道术,能使人虽然勇武,却不敢刺我;虽然有力,却不敢打我。”这是更进了一层的意思。进而惠盎又说:“不敢刺不敢打,并非不想刺不想打。我还有道术,能使人根本没有刺我打我的想法。”这又是更进了一层的意思,犹如长江大河万重波涛,一浪赶过一浪,层层叠起,颇具魅力。这还不够,进而惠盎还说:“只是不存刺人打人的念头,可还未曾有爱人利人之心。我还有道术,能使天下的男男女女无不高兴地去爱人利人。我的这道术比起勇武有力,要高出四个等级了。”这是第四个反复婉转、层层递进或步步升级的意思。内容如此繁复,条理如此分明,在列子笔下仅用百多字便曲折委婉地说得一清二楚,洁净明白至极。
“三不欺”是《史记》里的故事,是对三种人的不欺,虽与惠盎言谈的手法相合,但那是分述对三种人的不欺,是三个平列的意思,不像《列子》写惠盎专述他道术的威力,是步步逼进的,所以,我以为司马迁写三不欺较易,似不如列子代言手法之丰富。洪迈这里未对举《庄子》不如的例证,使他开头所论落了空,是一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