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先生作《庄子祠堂记》①,辩其不诋訾孔子:“尝疑《盗跖》、《渔父》则真若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反复观之,得其《寓言》之终曰‘阳子居西游于秦②,遇老子,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③,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尔。”东坡之识见至矣、尽矣。故其《祭徐君猷文》云④:“争席满前,无复十浆而五馈。”用为一事。今之庄周书《寓言》第二十七,继之以《让王》、《盗跖》、《说剑》、《渔父》,乃至《列御寇》为第三十二篇,读之者可以涣然冰释也。予按《列子》书第二篇内首载御寇馈浆事数百言⑤,即缀以杨朱争席一节⑥,正与东坡之旨异世同符,而坡公记不及此,岂非作文时偶忘之乎?陆德明《释文》⑦:“郭子玄云⑧:‘一曲之才,妄窜奇说,若《阏弈》、《意修》之首,《危言》、《游凫》、《子胥》之篇⑨,凡诸巧杂,十分有三。’《汉·艺文志》⑩:‘《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B11,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B12,或类占梦书{B13,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众家并同。”予参以此说,坡公所谓“昧者”,其然乎?《阏弈》、《游凫》诸篇,今无复存矣。(《续笔》卷十二)【注释】
①庄子祠堂:庄子,蒙(今山东商丘东北)人。曾为蒙漆园(在今菏泽西南)吏,没后千馀年,蒙地未立祠。直至北宋县令秘书丞王兢始作祠堂,求苏轼写记。《盗跖》、《渔父》、《让王》、《说剑》、《寓言》、《列御寇》六文均见《庄子·杂篇》。
②阳子居:即杨朱,字子居,又称杨子、阳子、阳生,战国时魏人。后于墨翟,先于孟轲。其学说被儒学斥为异端,核心是爱已,拔一毛而为天下不为也。
③列御寇:列子,战国时郑人。著有《列子》。
④徐君猷:黄州太守。
⑤馈浆:事见《列子·黄帝篇》中第十四个小故事,是说列子前往齐国,一路上有五家粥浆店白送粥浆喝,他深感惊骇,于是中途返回,遇到好友伯昏瞀人,说了一些剖析自己的话。
⑥争席:《黄帝篇》中紧接“馈浆”事,便是杨朱去沛邑迎老子,老子针对他表现出的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进行教诲说:“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杨朱肃然起敬。他去沛邑时,旅店老板和旅客对他恭敬有加,他见过老子返回时,旅客敢同他争席了。
⑦陆德明:名元朗,以字行,唐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国子博士。著有《经典释文》。这是汉魏六朝以来有关儒家经典音义研究的总汇。
⑧郭子玄:名象,字子玄,西晋河南(今河南洛阳)人。好老、庄,尚清言。初《庄子》有向秀注,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卒。郭象注《庄子》,大半窃自向秀注,惟补注《秋水》、《至乐》二篇,易《马蹄》一篇。陆德明在《经典释文序录》中引郭象的话,并说明“庄生弘才命世,辞趣华深,正言若反,故莫能畅其弘致;后人增足,渐失其真”。郭注今完全保存。
⑨《阏弈》、《意修》、《危言》、《游凫》、《子胥》:诸篇已佚。
⑩《汉·艺文志》:即《汉书·艺文志》。
司马彪:字绍统,河内(今河南沁阳)人。晋秘书监。曾注《庄子》二十一卷,五十二篇。孟氏:晋人。曾注《庄子》十八卷,五十二篇。司马彪、孟氏注,今残存于《经典释文·庄子音义》等书注文及类书中。
《山海经》:大约是战国时写成的一部记述各地山川、道里、部族、物产、祭祀、医巫、原始习俗等方面的书。其中保存了不少远古时代怪异的神话传说和史地文献材料。
占梦书:泛指判断梦之吉凶的书。
【点评】
这一则主要讲苏轼对庄子的看法,一是庄子是否诋毁孔子;一是《庄子》是否全是庄子所著。《庄子》是道家学派的一部经典著作,《汉书·艺文志》著录有五十二篇,今天通行郭象注本,只有三十三篇,分内(七篇)、外(十五篇)、杂(十一篇)三篇。对其真伪问题,在苏轼以前几乎没人提出过疑问,以为全是庄周之作,自苏轼在《庄子祠堂记》中指出杂篇中《寓言》(二十七)的话没有说完,刚好与《列御寇》(三十二)的内容连接,应是一篇,可是其间插进了《让王》(二十八)、《盗跖》(二十九)、《说剑》(三十)、《渔父》(三十一)四篇,把原本衔接的内容打乱了,其思想、结构、文风也与内篇的文章不同。苏轼是第一个指出此问题的,他说这是糊涂人把自己的话插了进去,而使庄子的话割裂了。苏轼所说的“昧者”,大概就是后人所说的庄氏弟子或后学旁道,他们将自己的文章塞进去,但具体是谁,不得而知。又,内篇的文章并不诋毁孔子,苏轼则指出《盗跖》、《渔父》是诋毁孔子的,且《让王》、《说剑》的思想浅陋得不合道理,显然不似庄子所作。此后的庄子研究中,对其篇章的真伪起了争议,至今除了苏轼在《祭徐君猷文》中,把与杨子争席、五家送粥浆给庄子吃当作典故以外,就是洪迈举《列子·黄帝篇》中列子吃粥浆的故事连接着与杨子争席,与苏轼意见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