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美国,家在金州加利福尼亚,家在天使之城洛杉矶,家在风光旖旎好莱坞,家在满目青翠的罗兰岗的山冈上,那里鲜花竞放,绿树成荫,草坪翠绿,泳池碧波荡漾,高尔夫球场就在自家的庭园里,黄昏时分,站在自家二楼的大型观景平台上,可以眺望洛杉矶的万家灯火,倾听洛城不竭的车流声和这个泱泱大城生命脉博的跳动声……这幅图画就是许多人心中的美国梦啊!可这并不是我的梦,住在几乎完全美式而又带有一点西班牙风格的大别墅里,我的心里涌出许多的惆怅,生出许多的思考。家并不仅仅只是豪宅、美屋啊!家是心放松的地方,家是心安心的地方,家是心愿意住的地方。我一直记得,我曾经说过许多次的那句话,心在哪,家就在哪儿啊!起点就是终点,只要心快乐就行。可是,我的起点却没有了,故土再也闻不到春天新翻的泥土的芳香,再也嗅不到油菜花的清香,再也听不到百听不厌的蛙鸣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钢筋水泥的焦土和南腔北调的嘈杂声,美名曰:工业园,乡亲们失去了土地,我失去了家园。于是乎,驿动的心,四处漂泊,千里万里,眼里满是酸楚的泪,我知道,我是心老了,身在美国,我常常会想起生命历程中以前并不在意,现在看来却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起过去的穷家给予我的快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家在美国,我实际上是不情愿的,哪怕我每天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干,我也不愿意看见,每个星期天那个胖胖的墨西哥女人来家里做一次卫生,请墨西哥男人来修一次草坪,剪一次树枝,伺养一次满园的花草。我曾经说过无数次,我的生命里并不喜欢这整修的草坪,栽种的鲜花,我喜欢故园山冈上漫山遍野生长的野草,因为它们有生命力啊!它们来自于大自然。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能把美利坚的大别墅,从美丽的好莱坞,搬到故园的山地上,那该多好啊!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家在美国,哪怕那幢大别墅上写的是你的名字,它也不一定属于你,因为它竖立在亚美利加大地上,可这儿不是我的祖国,我心里空落落的。在祖国的大地上,在故园的小山村里,那怕有一间像杜甫笔下的小茅屋属于我,我心释然啦,我会笑得一脸的灿烂。因为那是我的祖国,那是我的根。我爱我家,但那一定不是在美国。
家,只不过是匆匆人生的一个驿站。美国再好,它不是我的祖国,美国不属于我,我更不属于美国。家在美国,只是暂时的;家在中国是永恒的。总有一天,我会家在中国,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在浔城的某个乡间一间属于我的草棚,我心足矣。学学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生死之间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在我即将赴美休假的前夕,我却意外地倒在了赣西北的山沟里,倒在了那片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我差一点成了那个无名小山沟里的新鬼,那片我爱并恨着的土地也差一点垒起了我的新坟。现在,大半年过去了,我也早已沐浴在美国西海岸的温暖阳光下,但想起那可怕的一幕,我竟不寒而栗……
那一天,赣北大地,阴霾密布,细雨霏霏,我心情极佳,沿着京九高速直奔南昌,走到一半,我竟鬼使神差地叫司机顺道一拐,奔向了赣西北。这一拐,铸成了今生我永远的悔恨。我永远记得那一瞬间,中午12点差一刻,由于雨大路滑速度快,车子一个急拐弯后,腾空而起……仅仅一秒钟,我的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出事了,这辈子可能完了,可怕的车祸就要发生了。这不,车子凭着巨大的惯性,撞倒了路边的一个水泥牌,然后沿着率先横卧在水沟之上的水泥牌,像猛虎下山似地冲下了山沟。几个跟斗之后,和另一根巨大的水泥杆碰撞,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发动机像一匹被炮火击倒的野马,终于熄了火,车子被撞得千疮百孔,侧翻在山沟里。我知道,车祸已经发生了。手机和眼镜被打得无影无踪,身上已开始流血,身体被打得近乎麻木,可我的脑子还清醒,我一定得活着,远在大洋彼岸的妻子和儿子还在翘首以盼呢!求生的欲望支撑着我的信念,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爬出去。因为临近中午时分是没有多少人来救我的,我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地往外拱,慢慢地,我终于突破了车子残破的壳,顽强地向外伸出了脑袋,然后慢慢探出了身子,爬到了田埂上。此时,身上是一身血,一身泥,一身水,衣服就像破碎的猎猎战旗。望着严重破坏的车子,看着汩汩而出的鲜血,我欲哭无泪。躺在潮湿的田埂上,望着蔚蓝的天空,我痛得发出一声声的呻吟。这时,早我先从车子里爬出的司机,已经拨通了求救电话。大约过了30分钟,交警车和救护车拉着刺耳的响笛,匆匆赶到。我很快被抬到了救护车上,风驰电掣般地向医院奔去。很快,我被送进了手术室进行清洗、包扎、缝针。这一切完了之后,就是长长地等待。在中午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内,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在抢救室里,我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刚才还一直处于麻木状态下的身体,慢慢复苏了,巨大的疼痛向我袭来,而且遍布全身。接下来是作CT、X光等一系列的检查,我被人架着抬进了检查室,一向自诩为坚强的我,终于忍受不住巨大痛苦的打击,在检查室里失声痛哭。往日的体面和尊严荡然无存。我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后来在省城解放军九四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胸椎和肋骨多处骨折,且不要说肉体表面的累累伤痕。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始终躺在抢救室里,不断地打吊针。母亲和弟妹也从南昌赶到了医院,家人的到来,给了我慰藉,可并不能减轻我肉体上的痛苦。我的背部、胸部、腿部在不断地疼痛。可以这么说,稍动一下,就痛翻了天。特别是翻身和方便的时候,每翻一次,巨大的痛苦就会充溢全身,直痛得呼爹喊娘,时间长达10来分钟才作罢。每当这时,整个脸部是变形的,手脚是麻木的,豆大的汗滴直往下淌。母亲见我痛苦万状的模样,心疼不已,可她无能为力。每当痛苦袭来,那感觉真是欲生不能,欲死不成,那种痛苦真是无以述说,莫可名状。非常痛的时候,我真是死的念头都有,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不如一死了之……此时,我真是羡慕那些健全的人啊!因为他们可以自由地活动,这就够了,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我甚至天真地幻想,如果上帝能够立即消除我的痛苦,我真的愿意去当农民,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我永不言悔,我心甘情愿……
虽然痛苦,虽然我凭自己的力量,完全不能动弹,可我其实不想死。这时,我想起苏联英雄保尔·柯察金,想起那些在战场上身体被打得支离破碎的英雄,他们该是何等的痛苦;我比较我隔壁病房的病友,有的四天四夜没有醒来,有的大腿被拦腰压断……他们应该比我痛苦十倍。相比较于他们,我是幸运的。我一定要配合医生战胜痛苦。这样想来,意志力便增强了许多,可事实上,意志是意志,意志跟肉体的痛苦是两码事,你意志再坚强也并不能减轻肉体上的痛苦。疼痛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消失。
大约过了10天以后,我终于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慢慢地翻身起床了,虽然痛苦还在继续,这在常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举手之劳的事情,我在最痛苦的日子里却根本无能为力,一切都得靠他人的帮助,仅凭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想象我心里的沮丧。现在好了,能够翻身起床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多么好啊!我当时的奢求就这么简单,真的就这么想,我兴奋不已。
躺在病床上,我常常不断地思索,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能活着就是上苍的关爱,我知足了。亲眼看过那次车祸惨烈景象的朋友安慰我,从那么高的山坡上翻下去,车子都击打得那样破烂,伤到这种程度,这是冥冥之中上帝之手在托举你啊!可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啊!不幸中的万幸,假如那天我不去赣西北呢?假如那天不下雨呢?假如我早一天回南昌呢?可能就不会有这个悲剧了。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假如。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此所谓也……
遭此一劫,我想了许多许多,从今往后,我对生活不能要求太多了,有粗茶淡饭果腹,有粗布衣物蔽体,有清水清汤润喉,有草棚寒舍遮风挡雨,此生足矣!遭此一劫,我明白了许多许多,人都是世上的匆匆过客,荣华富贵也是一生,平平淡淡也是一生,历尽坎坷也是一生,关键是你要自己活得快乐。遭此一劫,我的心态平和了许多许多,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大可不必悲悲切切,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人在旅途,车上路上,平安是福。遭此一劫,我清醒了许多许多,从此往后,我保不准就是个伤残人了。虽然我早已置身于全世界最美丽的美国黄金海岸,享受着夏威夷的沙滩,圣地亚哥的海风,加利福尼亚的明媚阳光,可这一切并不能抚平我心灵和肉体的创伤,那悲惨的一幕将永远镌刻在我中年的心里,直到我慢慢老去……
与死神打过交道的人,更知道生命之可贵;走过冬天的人才知道春天之美好;遭受过巨大痛苦打击的我,更珍惜没痛没病的日子。
经过此次历练,我已深深明了,生命原本很脆弱,生死其实就是一瞬间,有时并没有明显的界线。从此往后,我的最大心愿,就是平平安安,没病没痛,别的与我都不重要。我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真谛就是,生活着就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