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9日,是丁亥年端午节,离开南昌的时候,我便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说,这一天我一定会来陪母亲过节,可由于公务缠身,我没回成南昌。下午,我在小城的一所大学采访,好客的宣传部长热情地挽留我吃晚饭,我笑笑说,非常谢谢,你们大家陪我吃饭,你们的家人可在等你回家啊!我不能太自私了。夕阳西下时分,我匆匆回了办公室。此时,我的手机便不断地鸣叫,大多是网上下载的没有新意的祝我端午节快乐的信息,看着这些良好的祝愿和似曾相识的句子,内心确实高兴不起来。别人过节,我可是受罪啊!喷香的粽子,金黄的咸鸭蛋,我可是连影子都没看见。我连忙叫司机替我去买了一份5元的盒饭,然后对他说,我吃这盒饭就成,你回家过节吧!司机很苦涩地笑笑,不情愿地走了。此时,小城的万家灯火起来了,千家万户都飘出了粽子的香味和亲人团聚的笑声,唯有我,一个小城的匆匆过客,窝居在小城的破楼里,凄然相向,冷暖自知。此时的我,真的像晋朝的散文大家李密在《陈情表》中所言:“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种孤独和无奈,真是难与君说。我噎一口饭,便长叹一声;我呷一口水,便短吁一阵。吃着吃着,我的泪水便不自觉地滴落下来。虽然我想强作欢颜,强忍泪水,可此时,伤感的我,大脑指挥不了泪腺。我问自己,是不是读伤感文学读多了,看见草枯便落泪,看见花败便叹息。答案是否定的。我人到中年,用笔行走,走遍全球,见的世面多了去。但何至于此呢?答案只能是一个,害怕孤独和落寞是人类共同的情感,从领袖到平民,亦然;从乞丐到王子,同样。这并不可笑,相反的,不吐真言、假话连篇的伪君子才是天下可笑之人。
在小城破败的小楼,我独自徘徊,自己安慰自己,不停地吸着烟,看着烟雾向四周消弥。我便不能自已,我想起了一句古话:“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跑到小城来干吗呢?难道真的是来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接受改造和锻炼吗?不是的,那是什么呢?那是来受灵魂和肉体上的煎熬啊!放弃洪城投资达两亿高达28层的直刺苍穹的现代化的办公大楼不用,跑到小城窝居在一幢风雨飘摇的破楼里;放弃美国洛杉矶西班牙风格的带泳池大别墅不住,借住在小城的贫民窟里;放弃美国的大奔驰不坐,跑到小城来坐帕萨特,受尽屈辱和折磨。此时,我猛然想起了一句中国古语:“虎落平原遭犬欺。”是啊,曾经那么英气勃勃,豪情满怀的我,此时也只能“虞兮虞兮奈若何”了。
南宋大词人陆游归隐山林之后,写了一首著名的《诉衷情》,他在下半阙中写到:“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烽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是啊!遗憾事,古今亦然;不顺心,才子和俗子同样。我来小城时还属青年行列。新3年,旧3年,匆匆差不多就7年,岁月蹉跎,青春虚度,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踱出了破楼,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走在小城肮脏的路面上,在那个残败凋圮的大院里,我孤独地走着,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小城人都去欢快地过节了,就留我一个过客,独享无边的黑暗和孤独。真是太奢侈了,上帝对我真是太眷顾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会上坡,一会儿下坡。这凹凸不平的路面,就如我的心境,我突然感到了害怕,如果命运真的让我和小城这个凋敝的院子,破败的楼房厮守半辈子,我真的不敢想象,那生命还有什么意义。那真像南宋陆游所言:“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要知道,我在小城,仅仅是活着,没有质量地活着,苟延残喘,离真正高尚的人们所追求的高品质的精神和物质的极大放松和愉悦,还差得很远很远。人人都有追求自由,向往光明,从而达到身心最大愉悦的权力,作为凡夫俗子的我,亦然啊!
我踽踽独行在小城的寂寥的街边,偶尔踩过一汪脏水,心里懊恼不已,在这炎热的夏季,在这无情的端午之夜。小城人个个热得不行,然而我却觉得冷,那是心冷。一直凉到心坎里。我像幽灵似的潜回我借住的小城的贫民窟,类似于我看过的美国的棚户区。租住在这里的都是像我一样的来自外乡的打工仔,深夜只闻麻将声和吵闹声。在小城,我只能与他们为伍啊!想想也没啥不服啊!他们用身体为人打工,我用笔为人打工。他们“卖”身,我“卖”笔,性质都一样,不存在谁看不起谁。
我“鬼鬼祟祟”地潜回破旧的租住地,生怕让人知道我和打工仔住一块似的。我突然有点瞧不起自己。不是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吗?和工人们在一起有啥不好意思呢?我想,我的“鬼鬼祟祟”主要还是来自我内心的孤独和无助。要知道,在每逢佳节的时候,我是多么渴望和我的亲人们在一起啊!可自从我流落到小城,这一普通的最基本的愿望都成了奢侈。进得门来,已是晚上10点,我猛然间想起了远在南昌的母亲,一个电话打了过去,母亲竟然还在等我回家吃饭,说粽子也蒸好了,咸蛋也煮熟了,一直在等我回家啊!我一边连忙向母亲道歉,一边赶紧催母亲吃晚饭,由于我的“不孝”,母亲独自一人在洪城过了一个没滋没味的端午节,我真的没法原谅自己。
母亲叹息了一声,放下了电话。我还握着手机久久不放。我的眼泪便再一次溢了出来。名不见经传的词人曹勋说:“边头春来到,雪满交河道,墓沙明残照,塞烽云间小。断鸿悲,陇月底。泪湿征衣悄,岁华老。”词人在古代的蛮荒之地,听见饮牛马时吹之的一声笛声,不禁泪湿征衣,不知几时回到中原,伤感之至,令人动容。曹勋也好,我也罢,“问君归期未有期,却话巴山夜雨时。”我真的不知道几时能回到母亲的身边,哪怕每天只跟她老人家闹闹嗑、说说话……
我一直很喜欢伤感和深情的歌曲,比如说朝鲜歌剧《卖花姑娘》的选曲——《春天年年来到人间》。我走进卧室,很自然地放上了这首耳熟能详的CD。“春天年年来到人间,满山遍野百花争艳。我们失去祖国没有春天,鲜花朵朵何时开在心田?满山遍野,百花争艳,我们只有无限悲痛充满心间。怀里抱着束束鲜花,有谁理睬,心中泪水浸着心酸,有谁可怜。”是啊!在小城,我就像卖花姑娘——花妮一样,没人疼,没人爱,没人理,没人睬,过节也好,平时亦然。在小城肮脏的不平的小道上,永远是我一人在独行。在小城,我的心中,真的永远没有春天……
家在美国
依稀记得,初到浔城,有朋友问我,你家在哪里,我告诉他,家在美国,他竟愕然,纳闷不已。其实,他是对的,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美国实在是太遥远了,这怎么可能呢?他见我一脸的真诚,便不再问了。然而,我也是对的,家的概念对于男人来说,不就是你的妻子和儿子在哪里,家不就在哪儿吗?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
其实,家并不像小学生做算术题那样简单。这么些年来,家在南昌,家在上海,家在南美巴黎—布宜诺斯艾利斯,家在加拿大多伦多,家在美国洛杉矶。在以上的三大洲四大名城,我都有过家。故园人觉得奇怪啊!而在美国、加拿大却是太正常不过的小事情。要知道,全美国平均每个家庭每三年就换一次家,他们流行的理念是“买屋卖屋风光无数”,实际上,家只是一个巢啊!弃了旧巢换新巢,或是干脆是旧巢不弃,再垒新巢。当酷暑来临时,就上五大湖畔的多伦多纳凉吧!当严寒降临时就上阳光明媚的加利福尼亚的洛杉矶享受阳光、海滩和碧蓝的海水吧!这就是美国富人的生活,也是时下一部分华人的生活,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迫切地想在南北美洲拥有那么多家。这就是所谓的美国梦啊!当然,美国梦还不止这些,还有私人飞机、私人游艇、私人活动房、私人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