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弦,人间沧桑。20多年,白驹过隙,我从当年的翩翩少年,步入中年。当年的优越感和自豪感都随雨打风吹去,留下的只是苦涩。人到中年,失去祖辈的人很多,有些人已经经历了父亲和母亲的亡故,有些人经历了妻离子散的折磨和家庭变故,有些人经历了下岗没有工作的煎熬,还有些人经历了丧子丧女的痛苦……更不要说,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失意,经济拮据,家不和睦等司空见惯的事……不一而足。总之,中年,就是头不知疲倦的牛,目标永远直指前方;轭,似乎从没有放下颈脖的迹象。而且,这时候随时都有就地倒下的可能,那个愁啊!真是无以言说。这又像稼轩所说,“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更像南唐后主李煜所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像东流。”愁多,愁深,愁不尽。许多人,人到中年,未老先衰,两鬓发白,刚到四十,满脸皱纹,青春不再……他们多想找回过去的好日子,可岁月不能再来,青春不会重现。莫说罢了,莫说罢了,都已经是人生的秋天了,说又何用。
远说辛稼轩,一生报国,雄心未展,壮志未酬,长期困在江西上饶的乡间,与农夫匠人为伍,他心有不甘,当可理解。其情可悲可叹,可歌可泣。作为大才大志的辛稼轩,他不愁白了头才怪了,他不发出“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这样悲壮忧郁的感慨那才奇呢?
近说你,我,他,我们身边熟悉的亲朋好友,人到中年,哪一个不是满腹心事,哪一个不是愁白了鬓发!或为情感不睦,或为事业不兴,或为经济不强,或为身体不好。总之是如古语所说:“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可见是只有少数人春风得意,就是仕途得意者也会有别的愁啊。不愁的,恐怕只有“圣人”了,要不就是苏轼所言“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了……
比如像我,人到中年,我遭受了失去爱我疼我的慈父的痛苦,长期忍受着骨肉分离的悲伤,蜗居在小城这样的小地方,举目无亲,倍觉凄凉,甚至“相识满天下,相知能几人”……我没法不愁,无法不忧,无处排遣啊!不,不光这些,我还得忍受孤独、寂寞和无聊。有时候,还得忍受屈辱、折磨和诽谤……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中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忧愁……对此,我们都想回到过去的好时光。可是,生命不能重来,岁月不能重现。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啊!
怎么办?怎么办?朋友,如果你想精神富有,那么跟我来,到亚历山大·普希金的诗歌里找答案:“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必愤慨,也不必忧伤,不顺心的日子,暂且忍耐,相信吧!快乐的时刻总会到来。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现实却总是让人感到悲哀,一切转瞬即逝,都将过去,而那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美好的回忆……”
普希金的诗,无论对你,我,他,都只是一种慰藉,一厢情愿。而现实却总像清末女诗人秋瑾所说“秋风秋雨愁煞人”,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所说“秋雨梧桐叶落时”和南宋的辛稼轩所说“却道天凉好个秋”。
无独有偶,这三位不同年代的大诗人的三句诗都带一个“秋”字。是啊!都是人生的秋天了,谁能不愁啊!
识尽愁滋味了,黄花菜都凉了,可从哪儿再重新开始啊!我不得而知……
谁念西风独自凉
在洪城,我用一天一宿的时间,匆匆读完了一部厚厚的《纳兰性德传记》。书,读完了,里头的人和事却一直挣扎在我的心头,闭上眼,300多年前多才多艺、忧郁、迷惘的贵族公子翩翩向我走来。
纳兰性德,满族正黄旗人,清初著名词人,一个谜一样的人物,自然有着一段极富戏剧色彩的人生历程。许多在别人看来非常矛盾、不可思议的事情却非常和谐地交融在他的生命中。生为满族人却痴迷汉文化。身为权相明珠之子,康熙大帝一等侍卫,身处喧红闹紫,高门广厦之中,心却游离于繁华热闹之外。地道的满族八旗子弟,结交的却都是大他十几岁甚至几十岁的汉族落拓文人,走入仕途,却一生为情所累。生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的他却过得并不快乐,翻开他的《饮水词》,满篇都是“眼泪”“伤心”“惆怅”“断肠”……刚刚而立之年,风华正茂,却像满树梨花一样,飘然而逝。
300多年来,纳兰性德的身世和情怀像谜一样吸引着一代又一代和纳兰性德一样多愁善感的善男信女。他“华贵的悲哀和优美的感伤”令人不忍卒读,难以释怀。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飞雪乍翻香阁絮,春风吹破胆瓶梅,心字已成灰。”(《梦江南》)在那个无情的冬日,贵族公子茫然地站在雪地里,任飘飞的雪花把自己身上蒙了厚厚一层,心似死灰一般冷。这是纳兰容若公子,也是我的真实写照。我稀里糊涂地走入小城,一晃就是7年,我就像小草一样平凡,没人关注,没人关心,没人关照,没人关怀,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陪伴我的只有书和音乐,眼泪和热血。2000多个日夜,我熬白了少年头,挥洒了青春血。在黄昏里,在扬子江畔,我看老了残阳,看浑了江水。小城,俨然就是我“宁古塔”。多少个白日和夜晚,我喟然长叹,不知道何时回到我精神的家园。纳兰性德在京城,有才貌双全的红颜知己,有相敬如宾的如花美眷。想读书时有红袖添香,想写作时,有美眉研墨。尚且发出“人生若只如初见”“谁念西风独自凉”的悲叹,而我在小城是举目无亲,踽踽独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前不久,黄昏时分,从庐山陪客人下山,客人们欢笑地回省城了。而只有我和司机留在了小城。此刻的小城,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似乎只有我是多余的。我伫立在街头,看着匆匆的路人,不知家在何方?爱在哪里?不禁悲从心中来,泪从眼里出。叫上司机匆匆吃了一碗面条,算是我的豪华“盛宴”。面条没吃完,我的眼泪却下来了,一滴二滴三滴,无声地滴到碗边,滴到了肮脏的小店的地面,渗透到了无情的小城的地底。就像常人一般难以理解纳兰性德一样,别人也一样难以理解我在小城的苦难和不幸。在常人眼里,受过良好教育,有一官半职,收入较为丰厚的我,应该是在成功男人的行列里了。怎么在小城就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衣食有虑,饥肠辘辘呢?我的不幸是无奈。如果我当年不少年意气地来小城,一切都不是这样。我可在美国的豪华别墅里舒舒服服地住着;也可以在上海的花园式的公寓愉快地徜徉着;更可以在洪城红谷滩的美苑里享受锦衣玉食,饱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在小城的落满枯叶的小道上行着,冷漠、凄清又惆怅,满是忧郁和彷徨。当我默默地走过颓圮的篱墙,走过脏兮兮的小巷,走进破败飘摇的楼房,我回头望,却始终没有遇见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我是何苦呢!但是正像纳兰容若所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切都可以重来,包括生命、理想、家庭、生活和爱情。可是,一切都不能重来,这就是现实,你和我都一样。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望江南》)是啊!飘逸、潇洒、隽永而才华横溢的纳兰容若是不幸的,他的不幸是他自找的,他本可以安享荣华富贵。本可以傲然于自己的出类拔萃,本可以在命运之神为他铺就的长满鲜花芳草的坦途上走向飞黄腾达。可他偏偏要抗拒命运之神对他的安排,他与生俱来的天性,他诗人的灵魂,他内在素质的强大创造力,他强劲的生命活力与他的生存环境发生激烈冲突。他热爱自由,自由偏与他无缘;他忠于爱情,爱情却得而复失;他珍视友谊,可友谊却总是伴着别离与不幸;他执著于人生的理想,可理想的路却不知在何方。这是纳兰容若吗?是的;这是那个多情、忧郁、才华四溢的纳兰容若吗?但又不全是,一切像纳兰容若那样生活状态中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写照。比如说我,在小城,对一花一草,一鸟一虫都是那么多情、敏感,对生命中的每一点喜怒哀乐都有强烈的体验,我是如此地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对生命,我从来没有麻木不仁,更没有心死。可当我来到小城,猛然之间觉得自己活得那样无奈、无味、无趣时,我便像纳兰容若一样,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深深的疑惑与质询。一种深刻的,对小城的茫然空漠之感追逐着我,纠缠着我,我的心在对生命的热爱和对小城的漠然之中挣扎着,周旋着,搏斗着,被分裂着,被撕扯着,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没法快乐过一天,我没法不老啊!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先已疑。”(《望江南》)人们都说暮鼓晨钟能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能唤回苦海梦迷人。其实,这是“忽悠”人的。如是,我真愿意遁入佛门。纳兰容若也好,我等凡夫俗子也罢,念念不忘的其实是一个情字。忧郁、迷惘为什么,不都是为了爱国情,故园情,爱情,亲情,友情,乡情吗?情情纠缠,在情湖恨海中,纵然入了佛门也不得六根清净吧!情情纠缠,忧郁永远。
一年一度,小城的草照绿,花照开,春天照样来。可是,只要是“小园香径独徘徊”,我的心中便永远没有春天,西风便会独自凉,一直凉到心坎里……
南昌城的味道
久居南昌几十年了,对南昌的感情非常复杂,由当初讨厌,不欣赏,到现在的依恋,我可说是180度的大转弯。是什么打开了我的眼睛,是什么温暖了我的心情,应该说是南昌近年来的飞速发展和南昌人的厚道、纯朴与善良。
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北京放飞我的理想。在偌大的北京站,我猛然听到了几句熟悉的南昌“老乡”吆喝:“戈哩”“戈哩”(这里),“咋戏”“咋戏”(赶快)。我看见他们赶车的模样,急匆匆,浑然不知北京人听这土话的感觉。我扼腕叹息,南昌土话在首都北京的天空也委实显得太土了,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面前这南昌方言显得特别的刺耳。20多年过去了,虽然我照样说不好南昌方言,但我已经不排斥它了,反而觉得这种土土的南昌话,正是南昌人厚道贤惠的特质。对南昌人的厚道和纯朴,这几年我真是有切身的体会。每当双休日我回家,我们院的几个门卫大老远地看见了我的车子过来,便飞奔跑来把大铁门推开,边走路便叫唤:“咋戏”“咋戏”(赶紧)开门,练炼从“酒缸”(九江)回来了。开门后,便笑嘻嘻地对我说:“嫩(你)回来了”?“嘎几时”(啥时候)走哩?每当这时,我便想,太逗了,我还没进屋呢?走啥啊?虽然我嘴上不怎么说话,但我的心里觉得特别的温暖。有人关爱的感觉,真好。有时候,几个大姐会围着我聊天,一个说:“嫩”(你)进报社的时间,还是个“崽俚子”(男孩)哦,另一个说“戏吗”(是的),一边说,一边眼睛笑成一条缝。我看得出她们是真正的喜欢我,对我“喀气”(热情)。我邀请他们到“酒缸”(九江)来玩,她们更是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连连点头,“好吗”“好吗”。最后,我的左邻右舍没有一个来玩过,但每次回去,他们照样对我客气得不行。看见他们对我那样真诚,多少年来,我的心里一直有一支歌在唱:“如梦如烟的往事,散发着芬芳。那门前可爱的小男孩,依然清唱老歌。”那个当年的男孩,就是现在人到中年的我。
我娘常说,南昌人真是太好了。每次坐公汽,基本上都有人给让座,问个路什么的,南昌人热情有加,巴不得把你送到车上。也许是南昌人的厚道吧!上帝一直眷顾这块土地,她从元、明、清以来便是江西省治。公元前202年,汉高祖刘邦派侯灌婴率兵进驻南昌,并修筑南昌城,俗称灌婴城,取“昌大南疆”和“南方昌盛”之意,定名“南昌”。从汉代到隋代都是郡、州、府治所在,南唐中主的时候,南昌竟然作过“首都”。我想上帝为什么如此眷顾南昌,恐怕跟她地处赣抚平原有关。南昌是真正的山水都城,城外青山积翠,城中湖泊点缀,空气水质优良。赣江、抚河穿城而过,锦江、信江、饶河缠绕其间,鄱阳湖在她的身边轻轻荡漾。
前年,南昌被美国《新闻》周刊等评为“世界十大动感都会”。连南昌人自己都不相信,但她确实是被评为了“世界动感都会”。据说,外国记者在南昌明察暗访,来到美丽的赣江边上,但见红谷滩四周芳草萋萋,绿树成行;鱼翔浅底,大雁高翔。更绝的是,竟然耸立着一座世界第一高的摩天轮。追求浪漫的“老外”,大笔一挥,把南昌说得“天花乱坠”,南昌“稀里糊涂”地得了个“世界动感都会”。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憨人自有福相呢”?我不得而知。但南昌人的真诚、厚道、善良肯定把“洋人”的心给打动了。
南昌既然是“世界动感都会”,当然离不开“芭蕾舞”“交响乐”“军乐团”。这些高雅的音乐是我热爱南昌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一月中旬,一个星期之内,我竟然在南昌连听了三场交响音乐,当那庞大的乐队在江西艺术剧院奏响有如天籁一般的古典名曲时,我顿时热血贲张。住在南昌,真好,随时随地,可以享受大师们烹调的“艺术大餐”。我甚至异想天开,奢望尽快组建南昌交响乐团,让她能和上海交响乐团、广州交响乐团、厦门交响乐团并肩,在新建的江西艺术中心里,大展身手。
艺术是高雅的东西,但并不能当饭吃,而南昌的美食是更加得让我忘不了。南昌的美食实在是太发达了,孺子路一带,豫章街一角,餐馆一家挨着一家,家家生意火爆,东西又好吃又便宜。南昌人常说:“鄱阳湖的草,南昌人的宝”—藜蒿炒腊肉,实在是一盘好菜。每次我点菜,这是个保留节目。那种又香又辣的感觉,味道妙得实在难与君说。当然,南昌的民间特色菜并不仅仅是藜蒿炒腊肉。比如说,我非常喜欢的民间瓦罐汤、铁板炒米粉、辣椒红烧鱼、茶树菇炒肉等等,应有尽有。我们院子里的楼下,就是南昌城的一条著名的美食街,高、中、低档应有尽有。每当夜幕低垂,这里便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凌晨一二点钟还人头攒动,当我看书写作疲乏了,我便下楼进馆。保留节目是一钵墨鱼肉饼汤,一盘铁板肉丝炒粉。南昌姑娘便用纯粹的南昌话嚷嚷开来,不一会儿,东西就端上来了,墨鱼汤飘着特有的香味,一盘米粉堆得像小山似的。我一边吃着一边琢磨,霎时心里似乎涌起一股暖流。南昌人的勤劳、善良、厚道真是表现在细枝末节上。只有在南昌才能享有这样温馨的服务,南昌太好了。南昌人的这种善良、纯朴的特质,也许就是我想要的南昌的味道,温暖、芳香。在我眼里,南昌的味道就是阳光的味道。
离开南昌已经太久了,久违的芳香一直荡漾在我的心头。南昌,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南昌,你的味道,就是厚道、善良。
每次回到南昌,我的耳边都会回响起俄罗斯文学之父—普希金在《青铜骑士》中的歌吟:“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我爱你庄严、匀整的面容,涅瓦河的流水多么庄严,大理石平铺在她的两岸。”当然,南昌城不是圣彼得堡,甚至不能望其项背,我也不是普希金。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南昌在我心里,就像圣彼得堡在普希金心中一样重、一样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