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太平,更不公平。大到美帝国主义恃强凌弱,看谁不顺眼,想揍谁就揍谁,根本就没有章法。小到平民百姓为一点小事赌气斗殴,吃不了一点亏,吃了亏便愤愤不平,大喊委屈,乃至动干戈。其实,成年人都应该明了,人生如战场,不可能一帆风顺。有荣华富贵者,便有贫穷潦倒者;有学富五车者,就有目不识丁者;有官场得意者,便有情场失意者。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行大运,享大福;总有失意者,总有吃亏者,否则就不叫人生,问题是看你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比如说你吧!翩翩少年,春风得意,恢复高考之初,高考是那样的艰难,而你却轻松地跨进了综合性大学的门槛。毕业之际,不少同学分配都分到乡下去了,而你却轻松地跨入了省里的大机关。尔后,更是少年得志,在人人羡慕的首都北京风光了十来年,你看似赢了,实际上还是亏了。在你快人到中年的时候,你一不小心,便被发配到小地方去了,受尽折磨,吃尽苦头。看似升了,实际上是降了。古往今来,这种例子多了去。你刚去时,整日的唉声叹气,但日子一长,便成熟了很多,你慢慢明了:“人生犹如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冰蚕丝尽心先死,爱巢天寒梦不春。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谁知,发配只是吃亏的开始。不断地吃亏还在后头。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中后期,你已经是副教授了,副处长也通过了,只是等待发文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第一次福利分房开始了。原则是,行政职务高于技术职称,就是说,副处长排在副教授的前头。实际上那时你已经是副处长了,可你并没有享受副处长的分房待遇。等到副处长的文下来以后,房子也分完了。结果你只分得一套100来平米的小房子。你后来拿着任命状去找领导,领导说,你是副处长没错,可房子已经分完了,你只好自认吃亏。本世纪初,你已经是正处了,恰逢第二次分房,你心想,这次应该稳坐钓鱼船了。上边除了厅级干部,接下来就是正处啊!而房源却有好几百套,怎么着,你也是名列前茅啊!谁知进步不如变化快,这次的规定是正高(教授)排在正处前头,已有住房接近100平方米的正处一律没有资格再次分房,而正高(教授)却可以。眼看着职务比你低的一个个都搬进了新居,你除了祝福他们,心里并不是滋味。一套房子的差价是几十万元人民币啊!就这样付诸东流了,这事轮到谁头上谁也高兴不起来。你又一次吃亏了。后来,再过两年,你已经是正高(教授)了,你心想,职称都到顶了,分房的好事肯定是跑不了啦。但后来,国家的政策变了,不管是正处、正高,甚至是厅长,都无房可分了,房屋买卖一律走市场。看来,你的分房梦是该破灭了。你的亏是吃大了,吃定了,因为政策不是为某个人制定的,政策是为大伙制定的,你怨不得谁,吃亏不是你一个,你只能认命。
不平也好,不公也罢。这就是现实,你想了很长时间,总也想不通。后来,你去看一个分在县城的大学同学,他既不是正处,也不是正高,到现在还是一个小科员,住着几十平方的小房子,收入也没你可观,可他的幸福指数并不比你低,他很知足。跟他比,你算是幸运的,俗话说,占了大便宜。同是大学同学,天壤之别啊!你不亏。末了,同学赠言道:“秉正而生,直道而行,情怀洒落,无可系心。身康体健,行善读经。云横秦岭,泪滚衣襟。祝我学友,大任斯人。江南春日,万象更新。”
古语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不可能事事顺意,只要身康体健,家庭和睦,家人平安,得过且过,便是最大的赢家。吃亏便是福,关键是要有一颗平常心。
寂寞沙洲冷
半夜里醒来,一揉眼睛,竟然有泪水,猛然一惊,清醒了许多。问自己:“脆弱了不是?”何至于此。但多情善感、生性忧郁的我,还是不免伤感起来。
妻子去美国,从青年到中年,十几年的光阴,倏忽而过。我已习惯一个人独眠。即使妻子短暂回国,或者我去美国,对双眠双宿,我倒有些陌生起来。我选择了聚少离多,我就得忍受孤眠的滋味。许多年来,无论是月光朗朗的晚上,还是阴风怒吼的冬夜,基本上是一本书陪我到午夜。书和音乐成了我永远的爱人。实际上,我不到书海中去徜徉,我又能上哪儿呢?每当孤寂难耐之时,我便想起古代大诗人林逋。林逋梅妻鹤子,陶醉山水,悠然自得,孤独一生,可悲可叹。我也想起了现代大哲学家金岳霖,对大美人林徽因,一见倾心,一腔真情,直到永远,终身未娶,含笑九泉。我还想起19世纪荷兰天才画家文森特·梵高,屡遭挫折,备尝艰辛,爱情跟他一次次擦肩而过,终生不得姑娘青睐,抑郁不已,开枪自尽……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跟这些我心中崇拜的大师相比,这方面,我比他们还要强点,总有个法律上的妻子,虽然形同虚设,可毕竟不同未娶;总有个可爱的家,虽然远在美国,可毕竟于心灵是一个安慰。
当然,生活是多样的,选择也可以是多种的。我可以去美国,去沐浴欧风美雨,去享天伦之乐,去享卿卿我我,从此不再孤独。可结果是我却失去了亲爱的祖国。在美国的许多日子我常常想起当代大诗人艾青的诗句:“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是啊,祖国的山山水水已经烙印在我的骨子里,融化在我的血脉里。没有在国外受到孤独煎熬的游子,听这话可能觉得虚无缥缈,而对我来说,却是真情的流露。远离祖国我就像无根的浮萍,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所以,我宁愿忍受孤独和寂寞,哪怕谙尽孤眠滋味,我也不能失去亲爱的祖国。
理所当然,选择还不止是这两种。我甚至可以像许多朋友一样从头再来。刘欢的歌唱得好:“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有真爱,只不过是从头再来。”这样,我可以和朋友们一样,既可以在祖国的怀抱里尽情歌唱,又可以在爱人的身边尽享爱的甘露。从此远离寂寞,从此不再孤独,从此不再忧郁,从此身心欢畅。好是好啊!可糟糠之妻却从此下堂。于理不通,于情不容,于心不忍……
既然第一条道路行不通,第二条道路通不了。我只能苦了我自己。我选择了孤独,选择了孤眠,选择了落寞。我终日无言以对:“365里路,从故乡到异乡;365里路,从少年到白头。365里路,我一日行一程,365里长路,我饮尽那份孤独。”
这么多年来,从北京到上海,从省城到小城,从中国到美国,我疲于奔命,疲惫不堪,眼里满是酸楚的泪,孤独于我如影随形,怎么都挥之不去。每当我离开美国洛杉矶,面对妻子的一次次挽留和无奈的泪水时,我真的心如刀绞,矛盾不已。其实,我想留;其实,我不想走。在美国海关告别妻儿的那一刹那,我的泪水流了出来,有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啊!男儿有泪不轻弹。真可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美国离我渐行渐远了,上海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南昌向我走来,我驾车向小城走去。地方越来越小,心越来越酸,人越来越苦。每次走进小城,走进破旧的小屋,我的心儿在流血,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忘不掉的一幕一幕在我的眼前重叠,眼中的愁绪是心中涩涩的酸楚。短暂的欢颜之后,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从此,又是我一人,破屋蔽风雨,小城寄余生。真个是:“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眠,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西北望长安
生于1140年的民族英雄、南宋大词人辛弃疾,一生力主抗金,屡陈恢复大计,因而颇遭当权者之忌,曾长期落职闲居于江西上饶一带。某日,他路经江西万安县的造口,看着眼前滔滔的赣江水,抑郁难平,一气呵成,写下了永垂青史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而自从你流落到小城,你对辛弃疾、李煜、李清照、纳兰性德的东西是越来越喜爱。特别是对辛弃疾的这首《菩萨蛮》,你简直烂熟于心,感同身受。无论是在风清月白的夜晚,还是雨疏风骤的白昼,你一人在小城破败的小楼里想着昔日的前尘往事,想着自己白白流失的大好年华,想着壮志未酬鬓已斑,你的心和800年前的辛弃疾的心慢慢靠拢。多少个日子,辛弃疾在江西上饶、赣州等闭塞的乡村,眺望曾经无限繁华的中原;遥望那时可称得上是世界第一大都、堪比今日美国纽约的北方故都开封;眺望他美丽的家园—济南。他看见了什么,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向南不向北飞的鹧鸪,不禁悲从心中来,泪流满面,仰天长啸。而你在小城的扬子江边,面对一江春水,一脸茫然,满身疲惫,禁不住喟然长叹,泪湿青衫。是啊!向北望,是你曾经工作生活过十年之久的首都北京;向东望,是你的家人至今生活的繁荣而摩登的美国;向南望,是正在崛起的并以崭新的姿容昭示世人的现代化的省城,那里有你可爱的家园。而实际上,即使透过小城的重重迷雾,你什么也看不到,北京只是在你中年的记忆里一次次鲜活;美国离你就像迢迢不断的春水,渐行渐远;不光如此,省城离你都越来越陌生。你真的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回到你可爱的家园;你真的不清楚,何日、何时、何夕?回归文明、文化的昌盛之地。你想早日置身于“长安”的怀抱,可长安已经不认识你了。“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长安,已变成了你梦中的童话从而遥不可及了。
在小城孤独、落寞、无奈的日子,你像辛弃疾一样无可奈何,只能终日与书为伴了。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辛弃疾、郭沫若、闻一多、艾青……中国有史以来的十大诗人成了你的朋友。你在书中和他们对话,你在文中和他们交流。白居易在著名的《琵琶行》中喟然浩叹:“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你和白居易相距1200余年,他对小城的所述,简直就是1200年后的你在小城的真实写照。1200年前,白居易在今日的龙开河畔笔耕不辍,1200年后今日的你在小城凋敝的小楼里,玉树临风,望断天涯路;白居易早晚感受到的是杜鹃在哭,猿猴在嘶鸣的凄凉;而你看到的是沉沉暮色,萧瑟秋风以及比白居易还孤独的影子。
岂止是白日,更糟糕的还是晚上,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小城熄得最晚的可能就是你的灯光。灯光下,一杯茶,一根烟,一本书,昏黄的灯光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得憔悴不堪,你无聊地打发着时光,确切地说是捱着时光,这其中一半是属于无奈,一半是你喜欢阅读。每当深夜一两点钟你从办公室走到租住的小楼,遇到的多半是喜气洋洋打麻将归来的麻友,他们的喜气快活和你的忧伤、郁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小城,他们是快乐地生活,而你是无奈地活着。回到住地,你还常常是无法入眠,悲凉之情,溢于心间,那情景真像苏东坡被贬到湖北黄州后所说:“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苏轼贬到黄州居住的定慧院有一株梧桐树,而你借住的破院里也有几株要死未死的梧桐树。夜深人静之时,你推开窗户,但见月色如水,虽说只见枯藤、老树,不见昏鸦,但你的心情早已悲凉到了极点,在这寂静的夜晚,昏鸦都已经入巢了。唯有你在小城凋敝的小院,幽人独往来,徘徊复徘徊,凄凉之景,无可名状。难道你注定要流浪一辈子,孤独一辈子吗?这是天意,还是你的不努力呢?你不得而知,这个时候,你便特别想家,想你心中的“长安”。
望长安,你泪水涟涟;望长安,你心酸不已;望长安,你从初来时的青年,望到了今日的中年;望长安,你从刚到时的满头青丝,望到了如今双鬓已泛霜。望了整整8年,一个抗战都打完了,还没看见“长安”的影子。难道你还要望到老年吗?可长安又在哪里呢?长安只能在你中年的心坎中,在你滴落的泪水里,在你无尽的期盼里。是啊!还是辛弃疾说得好:“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你想想,不寒而栗。心似刀绞似的痛,你不愿意这样啊,真的不愿意。
今又过年
写下这个题目,是从伟人毛泽东的“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的名句中联想到的。是啊!岁岁过年,今又过年,欢欢喜喜过大年。可对我来说,都一个样:过年识尽愁滋味,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