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谢了会再开,春天去了会再来。可我的人生春天去了许久也不见来,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当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义无反顾走向小城,好像世界总会向我微笑,我可以在小城和洪城之间自由地飞翔。许多年倏忽而过,在小城,许多个黄昏、许多个夜晚,陪伴我的只有一盏孤灯和我在孤灯下躬读的身影。真个像李密在《陈情表》中所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个人独自在破旧的小屋里,听着外头的嬉笑声,看着自己和自己的影子,不禁悲从心中来,不断地拷问自己,我这是何苦呢?当初,跑了那么远,就是为了寻找一盏灯,有人说,它在车站上;有人说,它在码头旁;我在小城孤独地苦苦地寻找,始终不见灯的影子,找来的却是萦绕在心头的无尽的悲伤和挥不去的忧愁。夜深了,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浮想联翩,久久不能入眠;有时甚至是长夜的怔忪,神思恍惚,整夜无眠。这时候,我真想找人诉说我的忧愁,可环顾四周不是无边的黑暗,就是黑黢黢的影子,唯独不见一双温暖的手。我知道,我是异想天开了。那时,哪怕我病死在床上,也不会有人知晓;哪怕天儿再寒冷,也不会有人为我掖好蓝色的围巾。漫漫长夜,我永远只是一个独行者,永远不会有人给我任何的帮助、关怀和温暖。此时,我真的感觉到人生的幻灭,人生的无常。就像智者所罗门所说:“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另一扇窗。”可一向标榜仁慈的上帝却并不公正,给我关上了一扇美好的门,却始终未给我打开一扇希望的窗,甚至连一点儿缝隙都看不到。我看见的是上帝的虚伪和矫情,正像元代大剧作家关汉卿在《窦娥冤》中所写:“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唉,只落得两眼泪涟涟。”
远离洪城久了,一人独居小城,形单影只,自不必说;信息闭塞,更为可怕。这情形真有点像东晋文学家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述:“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远离主流社会到了这种程度,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我别无选择。一代天骄项羽说:“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曾经气冲霄汉的楚霸王都发出如此叹息,何况我一介书生乎?
小城,其实也是有春天的,有时甚至是明媚的春天。小城,撷匡庐之灵秀,取大江之精华,集鄱湖之瑰丽……上帝对小城可谓眷顾之极,可她不属于我。就像明代大剧作家、江西临川人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我放弃了美国的大别墅,舍弃了上海的小洋楼,甚至告别了洪城的舒适与明丽,只能蜗居在小城的小破楼里悲天悯人,徒叹无奈,何也?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白。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小城,我永远只是过客,过客总是伴着忧愁和感伤。正在我写作此文的时候,窗外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而我最爱干的事就是倚在破楼的栏杆前,看哗哗啦啦的大雨,听淅淅沥沥的雨声,由小变大,最后演变成无比优美动听的大合唱。像激奋的鼓点敲击着我孤寂的心房,像奋勇向前的战马的嘶鸣,激荡着苍老的心灵。这时,我疲惫的心会得到片刻的安宁,无边的雨成了我可以倾诉的知心爱人,一切有关雨的美丽诗行会涌上我的心头。《诗经》中说:“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杜甫说:“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王维说:“渭城朝雨挹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韩琦说:“洗干春色无多润,染尽花光不见痕。”陆游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韦庄说:“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多么好哦,在雨中我和这些古代的诗人们对话、交流、沟通;在雨中,我看花开花谢,春去春来;在雨中,我观风卷云舒,大浪淘沙。还是在雨中,我看自己年轻的生命一点点地凋谢,看皱纹一点点地爬上我的额头,看青春像手中泻落的沙飘到楼下,看凄凉的雨点飘落我悲伤的眼中像泪水流,而自己却一脸的茫然,只好“无可奈何花落去”……
俄罗斯歌坛的常青树—阿拉·普加乔娃深情地唱道:“我们只是这世间的匆匆过客,稍事休息便要黯然退场。有人早,有人晚,出场简单谢幕难。”我想,在小城,我是匆匆过客,在世间更是匆匆过客,我只不过比别人谢幕早、退场早而已。
梦醒了,泪干了,爱没了,心碎了,燕儿在林梢了……梦里花落知多少,真的没人知晓……
万叶千声皆是恨
自从流落到小城,你便没有上下班概念。上班你在办公室,下班你也在办公室。是夜,伤感的黄昏悄悄来临,你在办公室阅读当天的报纸,直到万家灯火亮起来了,你才觉得晚饭还没着落,肚子已经提抗议了。你独自走出凋敝破败的院子,走在小城凸凹不平的落满枯叶的小道上,走进一家简陋肮脏的小餐馆。
其实,你对这种环境是不陌生的,更不排斥。你出身平民,没有纨绔子弟的娇气。一天三餐,在你看来,填饱了肚子就行,没必要天天上大酒店,讲排场。可你今天落座,却倍感凄凉。环顾两间破屋子,污垢斑斑,别无一人。你便好奇地问正在忙乎的小老板:“你生意咋这样清淡,就只我一个顾客。”小老板回答道:“民工们都已吃完饭,走了。”听小老板此语,你不禁心中一惊,一时语塞,悲伤涌上心头。常言道:“世上最悲之事莫过于如丧考妣,最惨之事莫过于妻离子散。”而你只身一人,长期流落小城,居无定所,衣食无着,不算悲惨之事,怎么着不是幸事啊!怎么着你也笑不起来,乐不起来啊!一想到你竟然和民工为伍了,和民工在一个“大酒店”一前一后吃饭了,你的眼泪便溢了出来。当今社会,民工阶层可以说是最弱势的一个群体。你刚在网上看见,30多个民工干了3个月,竟然工钱无着,悲痛不已。你刚为他们伤感过,几曾想过,你竟落得跟他们一样的地步了,躲在脏兮兮的小餐馆里,以求肚子有个饱。你吃着清汤寡水的白饭就着一盘辣椒炒青豆芽,你吃一口豆芽,便长叹一声;你喝一口寡水便短吁一阵。泪水情不自禁地滴在碗里,浸在脏兮兮的地面上。你脑海里霎时浮现宋朝吴文英的《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是啊!窗外有明月,有星星,可它们不属于现在的你。但它们属于过去的你。面对如此愁容惨状,你不由得想起,你一家人在美国、加拿大的幸福时光,你一直记得你和妻儿在加拿大法语区魁北克市吃的风情万种、有如艺术盛宴一般的法国蜗牛;也记得你在加拿大多伦多家中经常品尝的温哥华大蟹;更记得你在美国洛杉矶家里经常佐餐的美国伊利湖的大虾……“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的一切都成了美好的回忆,而现在,只剩下你一人在小城破圯的小餐馆里以清水白饭充饥。
妻儿自知你在小城的落寞、孤寂与无奈,唤你归去,发来短信说:“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倚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你回短信说:“人生犹如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冰蚕丝尽心先死,爱巢天寒梦不春。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今夜,小城的天空布满星星,你在破旧肮脏的小餐馆里一边含着热泪,一边对妻儿说,今夜,你不关心人类,更不关心自己,你只想他们……
昨夜西风凋碧树
七月流火,酷暑难当,我慵懒地从省城乘大巴赶往小城,每次告别省城,看着我熟悉的景和物,在我的身后渐渐隐去,我心中总会生出些许的惆怅。这种惆怅随着在小城日子的不耐烦而与日俱增。每次走向小城对我来说,都是那样的艰难,那样的不情愿和那样的无奈。在省城,我能多呆一天是一天,实在扛不住了,才无奈地走向那条我不喜欢的道路。
这条路就是省城通往小城的高速路。可以说,这是省城通往各地的最差的一条高速路。路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不说,现在竟然弄得更加乱七八糟。高速成龟速。就这,还得照收你的“买路钱”。以前,都是司机来回接我,看着两边的纵横阡陌,心情还好点,可最近,司机因病住院,我只能坐在颠簸的大巴上。大巴上放映着我极其讨厌的没有文化品位的电视剧,传出的全是噪声,让人难以忍受。这还不算,不时有人拿着手机用各地方言叽里哇啦乱嚷一通。对此,我真的无言,我只好无奈地叹气,心里希望早点到达小城。我这么想,可车子偏不听使唤,像蚂蚁似的在这条令人深恶痛绝的破路上磨蹭着。像老牛拖破车似的拖了3个小时,才捱到小城,我心里叫苦不迭。
当初,我并不知道,令我难堪的还在后头。到达小城时,已是华灯初上,我匆匆地走向我临时租住的破屋,开得门来,摁动开关,屋里竟然没有一点光亮,环视屋内,一片黑暗。我知道,肯定是办公室的同志忘了替我交电费了。电,被小城的有关部门给卡掉了,这可如何是好。要知道,此刻正值酷暑啊!我大汗淋漓,口渴难忍,没有电,我一刻也呆不了,我操起电话,劈头盖脸地把办公室的同志“骂”一通,“骂”完之后,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我想到了这么些年来,为了生计,每周在这条破路上颠簸地跑着,受尽煎熬,忍受痛苦,欲哭无泪。我想到了省城的繁华、宏大和小城的落寞、逼仄,竟然唏嘘不已……
小屋热得像个蒸笼,怎么着,都不能再住了。最后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去睡办公室了。我怒气匆匆地关上门,沿着小城肮脏的小路行着,慢慢走向破旧的小楼。此时,月亮也升起来了,看着皎洁的月亮,低头想着省城,我的伤感便像潮水似的涌来:“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是啊,在小城,我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独往独来,忍受没完没了的孤寂和落寞,而且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前程在何处。“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面对小城的茫茫夜色,无边黑暗,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在北京,我在省城,我在美国,我在加拿大的美好岁月,心痛不止。是啊,人生确实不易,几多磨难几多苦痛,几多挣扎几多泪痕,几多相思几多惆怅,几多苦恋几多心死。从青年走到中年的关口,我在小城颠沛流离的岁月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季节,我却光阴虚度,苦不堪言,心如止水,这是我在省城时怎么都没想过的。
走着走着,我便走到了那破旧凋敝的院落,几幢破楼在夜色中隐隐绰绰,我快步上楼,打开空调,冷气吱吱直冒。温度降下来了,我的心也凉了。在小城虚耗生命的两千多个日夜,这是第一次无奈地睡在办公室里。我拉开窗帘,看着小城的万家灯火,更是愁绪满怀,我想起了南唐后主李煜。李煜被宋太宗囚禁汴京时,“日夕以泪洗面”,写下了千古传诵的脍炙人口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啊!首都北京的宏伟建筑依旧在,只是我不能经常出入了;省城的舞榭歌台,照样夜夜笙歌,可惜再难觅我的踪影。我只能蜗居在小城这样的小地方,像棵无根的浮萍,四处漂泊,最后竟然委屈在破旧的办公室里聊度漫漫长夜,我轻叹一声,踱到阳台上想和黑夜聊会儿天。“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刻的破楼上,恐怕只有我一人在独自数着星星了,似乎人人都有家,惟有我,一个匆匆过客,竟然借破楼栖身了。“梅英疏淡,冰澌溶逝,春风暗换年华!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蹉,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世间,经历了浮华沧桑,走过了繁华锦秀,最后能留下的是,面对夜色,一个人独处时有一颗平常的心,我问自己,我有那颗平常心吗?那一夜,我睡在硬邦邦的木沙发上,翻来覆去,长吁短叹,整夜无眠,真可谓:“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人生苦短,似水流年,有人叱咤风云,壮志凌云,豪情满怀;有人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满庭香字留人间,唯有我,一个“官”,没做好;文,没写精;书,没博览的凡夫俗子,如云烟过眼,月白风清,满眼皆是愁和恨。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坐大巴受尽颠簸之苦也罢,睡办公室沙发……谙尽孤眠滋味也好,都源于有太多的伤感,太多的愁苦,太多的情愫。有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人悲凉。”对事,对物,对人,对己,乃至于对一个地方,一座城市,你太怀旧了,太放不下了,太有情意了,那就没法不孤独,没法不悲凉。而我注定是属于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而今识尽愁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自己当年年少风光的时候,还是现在人到中年失意的时候,我都特别喜欢南宋的爱国词人辛弃疾,以及在咱们江西广丰写下的脍炙人口的华章《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辛稼轩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稼轩已经远离我们800多年了,可智者的声音却坚强地穿越时空,款款地向我走来,一直回响在我的耳边,仿佛就在昨天。难道失意之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吗?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我一直喜欢辛稼轩倒是真的。这位曾长期落职闲居在江西上饶一带,以词与大文学家苏轼齐名,在历史上被誉为“苏辛”的辛稼轩,以其豪纵奔放、沉郁愁壮的风格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想当年,我17岁就轻松地走进了综合性大学的门槛。那时的我们,是被人们誉为“天之骄子”啊!鲜花一般璀璨的年华,应该是无忧无虑啊!可那时的我,写出来的诗歌,不是朦朦胧胧,就是悲悲切切。一会儿悲观失望,一会儿豪情满怀。没有深沉装深沉,没历沧桑偏说沧桑。记得当年,我经常站在文科大楼的顶端,望着眼前的泱泱洪城,不知家在何处,路在何方,大发思古之幽情,独怆然而涕下。好像“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大玩所谓朦胧派的意境。现在想来,就是稼轩所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我那时喜欢稼轩的这首词只觉得它华丽而悲凉,实际上我没有读懂。我的深沉和忧愁,显然是故作的,仅仅是为了写诗而已。现在想来,真为自己当年的幼稚和无知而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