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斗了十数合,铁行者一戒刀,那先生的头当即滚在一边。铁行者大叫:“庵里那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倒地便拜。
铁行者道:“你休拜我,你说这里叫什么地方,那先生是你什么人?”
妇人哭道:“奴是岭下张太公家的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的坟庵。这先生不知是哪里人,来我家投宿,说通晓阴阳风水,我家爹娘便留他在庄上,那厮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两三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又把奴家骗在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掠来的。这岭叫做蜈蚣岭,这先生自号飞天蜈蚣。”
妇人又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吗?”铁行者道:“有时,尽管拿来。”
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
铁行者道:“怕是有人想暗算我吗?”妇人道:“奴家有几颗头,敢骗师父?”
铁行者入到庵里,见桌上摆着酒肉,讨大碗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些金银财帛,捧着献给铁行者。铁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拿去养身。快走!快走!”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
铁行者插了戒刀,连夜自过岭来。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但虽有榜文,铁罗汉已扮作了行者,路上也就没人盘问。
时遇十一月,天气寒冷。当日,铁行者路上买酒肉吃了,还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十分险峻。铁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
铁行者直奔那村酒店里坐下,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
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没有了。”
铁行者道:“那就拿酒来挡寒。”
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斟来叫铁行者吃,又端出一碟咸菜让他配酒。片刻,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斟来,铁行者只顾吃。原来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意了,一连吃了这四角酒,被朔风一吹,酒涌上来。
铁罗汉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的没东西卖,你自家吃的肉食也端些给我吃了,一并算你银子!”
店主人笑道:“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肉只顾要吃。师父,你也只好只吃些酒!”
铁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给我?”
店主人道:“我只有这些白酒,没有别的东西卖!”
正在这时,外面走入一条大汉,领着三四个人进到店里。
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请坐。”那汉道:“我吩咐你的,都安排好了吗?”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煮熟了,只等二郎来。”
那汉道:“那青花瓮酒在哪里?”店主人道:“在这里。”
那汉带了众人,便到铁行者对席上头坐了,同来的三四人坐在肩下。店主人捧出一樽青花瓮酒,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
铁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瓮灶下的好酒,阵阵香味直扑过来。铁行者不住闻得香味,喉咙痒了起来,恨不得冲过来抢吃。
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端出一对儿熟鸡、一大盘精肉,放在那汉面前,摆了菜蔬,再去舀酒去烫。
铁行者面前只是一碟咸菜,不由气不打一处来,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这厮怎么欺负客人!”
店主人连忙来问:“师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
铁行者睁着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懂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给我?我也是一样付你银子!”
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从家里带来的,只是借我的店里喝酒。”
铁行者哪听他说,大声喝道:“放屁!放屁!”
店主人道:“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如此蛮横!”
铁行者喝道:“怎么是老爷蛮横,我又不白吃你的!”
店主人道:“我从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
铁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就是一掌,把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半边脸都被打肿了,半天挣扎不起。
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铁罗汉道:“你这个头陀好不本分,怎么动手动脚!”
铁行者道:“我自打他,关你什么事!”
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头陀却用言语伤我!”
铁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
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
铁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直抢到门边。
大汉闪出门外,铁行者赶到门外。大汉见铁罗汉强壮,哪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他。
铁行者抢过去,接住那汉的手,那大汉想用力跌铁罗汉,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铁罗汉只一扯,便将大汉扯入怀中,又一拨,就拨了过去,恰似放翻小孩一般。
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哪里敢上前来。
铁行者踏住那汉,提起拳头,打了二三十拳,又从地上提起来,朝门外溪里只一丢。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汉救上溪来,自搀扶着投南去了。
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弹不得,自入屋后躲避去了。
铁行者道:“你们都去了,老爷却要喝酒!”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桌上那对儿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动,铁行者不用筷子,扯来任意吃,没半个时辰,把酒肉和鸡都吃个八分。
铁行者醉饱了,便出店门,沿溪而走,却被北风卷过来,捉脚不住,一路跑起来,离那酒店走不到四五里路,旁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铁罗汉直叫。
铁行者大醉,正要寻事,恨那狗赶着他只管吠,便抽出一口戒刀,大踏步赶那黄狗。
铁行者一刀砍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倒撞下溪里,竟起不来了,黄狗便立定了叫。冬日天气,那水虽只有一二尺深,却寒冷得难以抵挡,爬起来,早是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又摔了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
忽然间,岸上转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丝衲袄,手里拿着一条哨棒,背后有十数个人跟着,都拿着白棍。
众人见狗吠,指道:“这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的,如今小哥寻不见,大哥却又带二三十个庄客自奔酒店捉他了,他却在这里!”
话音未落,只见那个被打的汉子换了一身衣服,提着一条朴刀,背后领着二三十个庄客,都拖枪拽棒,来寻铁罗汉。赶到墙边,见了,指着铁罗汉,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个贼头陀就是打兄弟的!”
那个大汉道:“先捉住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
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起上。
可怜铁罗汉醉了,挣扎不得,被众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转过侧首,见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众人把铁罗汉推进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叫道:“取藤条来,狠狠地打那厮!”
才打了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什么人?”
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店里吃三杯酒,无耐这个贼行者到来,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兄弟归家换了衣服,带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的酒肉都吃了,却已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此,狠狠地拷打。这贼头陀竟然不是出家人,脸上刺着两个‘金印’,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时,押送官府理论!”
这个被打伤的大汉道:“问他做什么,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一把火烧了他,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又要打。
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一看,这人也像是一个好汉。”
此时铁行者心中已有些醒了,把眼闭了,由他打,只不作声。
那人朝背上看了杖疮,说道:“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把铁罗汉的头发揪起来定睛看了,猛然叫道:“这不是我的兄弟铁二郎?”
铁行者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也大声说道:“你不是我哥哥?”
那人喝道:“快给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
那穿鹅黄袄子的和被打的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是师父的兄弟?”
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景阳冈上打虎的铁罗汉,我也不知他如今怎么做了行者。”
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铁罗汉,讨几件干衣服给他穿了,又小心扶入草堂。铁罗汉便要下拜,那人惊喜参半,扶住铁罗汉,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
铁罗汉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分,讨些水洗漱了,吃了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袁士霄。
铁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沐大官人庄上,如何来到这里?兄弟莫非和哥哥梦中相会吗?”
袁士霄道:“我自和你在沐大官人庄上分别,我在那里住了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叫兄弟袁士汉回去。后接到家信说道:‘官司一事全得黄真、杨逍二位都头帮助,家人已经无事,只要缉捕正身。’却有这里的段太公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后听说我在沐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派人来沐大官人庄上接我过来。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段太公庄上,刚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段太公的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所以人称‘独火星’段正淳,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段太公的大儿子,人称‘毛头星’段正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我便指点了一下,因此叫我师父。我在此间已住半年,如今正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正想起身。我在沐大官人庄上时,听说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得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还闻听你杀了鲜于通等人,只是不知你配到何处。兄弟,你如何做了行者?”
铁罗汉答道:“小弟自从别了哥哥,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俺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鲜于通通奸,药死了胞兄铁大,被俺把两个都杀了,到本县自首了,转申东平府。后得府尹救济,断配孟州。”接着,将经过详细告诉了袁士霄。
段正明、段正淳两个听了,大惊,翻身便拜。
铁罗汉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撞,休怪,休怪。”
段正明、段正淳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
铁罗汉道:“既然二位原谅铁罗汉,就还我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那串数珠。”
段正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着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铁行者拜谢了。
袁士霄请出段太公,都相见了。段太公置酒设席款待,不在话下。
当晚袁士霄邀铁罗汉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
铁罗汉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饭。段正明自在那里相陪,段正淳捱着疼痛,也来款待。段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
当日筵宴散了,袁士霄问铁罗汉道:“兄弟要往何处安身?”
铁罗汉道:“昨夜已对哥哥说了,菜园子郭靖写了书信,让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包不同那里入伙,他随后也来上山。”
袁士霄道:“也好,我家近日有信来,说清风寨知寨射雕将军花剑影,他知道我杀了梅超风,每每寄书与我,千万叫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离清风寨不远,我原本这两日就起身,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如和你同往,如何?”
铁罗汉道:“哥哥,只是铁罗汉犯下的罪甚重,遇赦不宥,因此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况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怕路上被人怀疑,如果有失,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知寨,就让兄弟直接投二龙山去吧!如果上天有眼,他日不死,那时定来寻访哥哥。”
袁士霄道:“兄弟既有此心,不敢苦劝,你只相陪我住几日再去。”
自此,两个在段太公庄上,一住又是十多日。袁士霄与铁罗汉要行,段太公父子哪里肯放,又留了三五日,袁士霄执意要行,段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
次日,取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并带来的度牒、书信、数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铁罗汉,又各送银五十两,当作路费。袁士霄推却不收,段太公父子只顾拿来放在包裹里。
铁罗汉依然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界箍,挂了人顶骨数珠,挎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袁士霄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二人辞别了段太公。
段正明、段正淳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一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才拜辞了袁士霄、铁行者两个。
袁士霄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自和铁兄弟去。”段正明、段正淳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
袁士霄和铁罗汉在路上行着,说些闲话,走到晚上,歇了一宵,次日早起,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来到一处市镇,名叫瑞龙镇,是个三岔路口。
袁士霄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要往二龙山、清风镇,不知从哪条路去?”
那镇上人答道:“两处不是一条路,这里是往二龙山去,若要往清风镇去,须投东路,过了清风山便是。”
袁士霄说道:“兄弟,你我今日分手,就在这里吃三杯相别。”
铁行者道:“我再送哥哥一程。”
袁士霄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奔自己前程,早早到了那里,入伙之后,如蒙朝廷招安,你便说服包不同也归顺了,日后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兄弟,你如此英雄,做得了大事业。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
铁行者听了,酒店上又喝了数杯,算了酒钱。
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铁行者拜了四拜。袁士霄洒泪吩咐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保重!保重!”铁行者自投西去了。
究竟袁士霄报清风寨,撞着何人,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