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铁罗汉去死尸身上解下腰刀,拣条朴刀,再回孟州城来。进得城中,已是黄昏时候,便直接到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铁罗汉就在马院的歇房藏着,只见角门打开,负责养马的后槽提着灯笼出来。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铁罗汉不小心碰了门响,后槽喝道:“老爷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
铁罗汉倚在门边,抽出腰刀,抢上来劈头揪住,那后槽见明晃晃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一声:“饶命!”
铁罗汉道:“你认得我吗?”
后槽听了,方才知是铁罗汉,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吧!”
铁罗汉道:“你只说实话,张都监如今在哪里?”
后槽道:“和张团练、岳王神吃了一天的酒,如今还在鸳鸯楼上吃哩!”
铁罗汉道:“如此却饶你不得!”一刀把这后槽杀了,踢开尸首,解下朱丹臣送来的绵衣穿了,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铁罗汉跳到墙里,望灯明处看时,正是厨房。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怨道:“服侍了一日,还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这等醉了,也不肯去歇息,只说个不休!”正在埋怨,铁罗汉却把门一推,先把一个丫环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待走,两只脚似钉住一般,再要叫时,口中已哑,果然是惊呆了,铁罗汉手起一刀,也杀了,趁着窗外的月光一步步摸到堂里来。
铁罗汉原在衙里出入,认得路数,因此直奔鸳鸯楼扶梯边,轻手轻脚摸上楼来。此时亲随的人都服侍得厌烦,远远躲去了。只听岳王神称赞不已道:“多亏相公为小人报仇,定当重重报答恩相!”
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事!这早晚是在那里下手,如今想必是死了,只叫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
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没什么问题,再有几条性命也对付了!”
岳王神道:“小人也吩咐徒弟,就在那里下手,快来回报。”
铁罗汉听了,心头之火高出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张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支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岳王神坐在交椅上,猛见铁罗汉上来,大吃一惊,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岳王神刚要挣扎,铁罗汉一刀正中脸颊,就连那交椅都砍翻了。铁罗汉转身过来,那张都监才要伸脚,被铁罗汉手起刀落,齐耳根连脖子砍着,倒在楼板上。
这张团练是个武官,虽然有些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两个,知道走不了,便提起一把交椅抡过来。铁罗汉早接住,就势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时也近不得铁罗汉!铁罗汉赶上去,一刀割下头来。
岳王神有力,挣得起来,铁罗汉左脚早起,踢了一个跟斗,按住也割了头,转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铁罗汉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蘸着血,在白粉壁上写下“杀人者,打虎铁罗汉也”,把桌子上的金银器皿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正要下楼,只听楼下传来夫人的声音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去搀扶。”
早有两人上楼来,铁罗汉闪在楼梯边看时,便是前日拿捉铁罗汉的。铁罗汉藏在黑处让他们过去,从后拦住去路。两人进楼中,见三具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作声不得。急待回身,铁罗汉在背后手起刀落,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
铁罗汉道:“却饶你不得!”揪住也是一刀,直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
铁罗汉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一百个也只是一死!”提了刀,奔下楼来。
夫人见一条大汉下来,惊慌问道:“是谁?”铁罗汉提刀早起,劈着面门,倒在血泊中,铁罗汉又按住,便要割下头,竟然刀切不入。铁罗汉心疑,趁着月光看刀时,刀口已砍得卷刃了。
铁罗汉便抽身去厨房取了朴刀,丢了缺刀,再到楼下来。只见前番那个唱曲的玉兰,领着两个小的,用灯照见夫人被杀,正叫一声:“苦也!”铁罗汉向着玉兰心窝就是一刀,两个小的也被铁罗汉搠死。走出中堂,把闩拴了,又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在地上。
铁罗汉道:“好了,可以走了!”提了朴刀,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把踏扁的金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拽开脚步便走。到了城边,寻思道:
“若是门不开,须被拿了。不如越城快走。”便踏上城来。
孟州城是个小地方,土城不甚高,铁罗汉就在矮墙边望下一跳,提了朴刀,投东便走。
此时已是五更天,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铁罗汉一夜辛苦,身体困倦,见一座树林里,有一个古庙,便奔入里面,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庙外伸来两把挠钩,把铁罗汉搭住。四个人抢上来将铁罗汉按定,一条绳绑了。
那四个人说道:“这汉子肥得很,送给大哥去!”铁罗汉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似牵羊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里。
这四个人路上自言自语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莫不是做贼受了伤?”铁罗汉只不作声,由他们自说。
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把铁罗汉推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还点着一碗灯。
四个人将铁罗汉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铁罗汉看时,见灶边梁柱上挂着两条人腿。铁罗汉心道:“这下子撞在死神手里,早知如此,不如去孟州府里自首了,便吃一刀一剐,也留得一个清名!”
只听前面一人应道:“我来了,你们不要动手。”
只见两个人进了屋。铁罗汉看时,见前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
两个定睛看了铁罗汉,妇人道:“这个不是叔叔吗?”
大汉也道:“果然是我兄弟!”
铁罗汉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正是菜园子郭靖,这妇人便是母夜叉黄蓉。先前的四个人吃了一惊,忙把索子解了,将衣服给铁罗汉穿了,拿个毡笠与他戴上。原来这郭靖的十字坡店面有好几处,所以铁罗汉不认得。
郭靖急忙请铁罗汉到前面客席里。叙礼罢,郭靖大惊,问道:“贤弟如何这般模样?”
铁罗汉便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铁罗汉道:“一时困倦,便到庙里想歇一歇,不想被这四个绑来。”
那四个早拜在地上道:“我们都是郭大哥的伙计,因为赌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见哥哥从小路上来,身上都是血迹,进土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什么人,因此,拿挠钩套索出去。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着哥哥,万望恕罪!”
铁罗汉也大笑道:“既然你们没钱去赌,我赏给你们。”便取十两碎银,给了四人。
那四个拜谢了铁罗汉,郭靖也自取了二两银子赏给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郭靖道:“贤弟,从你走后,我只怕你有危险,方才听他们四个来说,我便心疑,连忙吩咐等我,谁想果然是贤弟!”
郭靖便带铁罗汉去客房里歇了。郭靖、黄蓉自去安排佳肴美酒款待铁罗汉。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过此劫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惊吓得呆了半晌。
知府听说,火速差人下来点数了被杀人数,行凶人图像,去的人回禀道:“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金银酒器六件。”
知府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搜捉铁罗汉。
次日,飞云浦的来人告称:“四人在浦内被杀,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下,尸首皆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下差了本县县尉前去,打捞了四个尸首,都验过了。在被杀的人中,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搜察。
知府押了文书,叫官下地面及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铁罗汉在郭靖家里休息了三五日,此时已经风声紧急,有许多做公的人出来到各乡缉捕。郭靖得知,只得对铁罗汉说道:“兄弟,不是我不留你住,如今官府搜捕得紧,只恐有失。我寻了个安身去处给你,上次也曾对你提起过,不知你肯不肯去?”
铁罗汉道:“我这几日也寻思,只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害了。如今祖家亲戚都没了,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哪个地方?”
郭靖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我哥哥包不同和一位青面好汉杨过在那里打家劫舍。青州官军捕盗,也不敢小看他。
兄弟,只有到那里安身,方才免得追捕,他那里常有书信来请我入伙,我只因为恋土难移,不曾去得。我写一封信,细说兄弟的本事。看在我的面上,定会请你入伙。”
铁罗汉道:“大哥说的是。今日既然杀了人,没处藏身,你便写信,我今日便行。”
郭靖随即写了一封信,交给铁罗汉,又安排酒食送路。
只见黄蓉指着郭靖道:“你如何这样叫叔叔去?上到外面,必定被人捉了!”
铁罗汉道:“嫂嫂,你且说我怎么去不得,如何便被人捉了?”
黄蓉道:“阿叔,如今到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赏钱,画影图形,到处张挂。阿叔脸上明明有两行金印,走到外面,如何能赖得过?我却有个办法,只怕叔叔依不得。”
铁罗汉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
黄蓉大笑道:“我说出来,叔叔不要怪罪。两年前,有个头陀从这里过,被我放翻了,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皂色短穗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叔叔前番也曾看见,如今要逃难,除非把头发剪成行者模样,头发遮住额上金印。况且有这本度牒作护身符,年龄相貌又和叔叔相似,却不是前世前缘?叔叔便叫了他的名字,路上谁敢盘问?”
郭靖拍手道:“娘子说的是!我倒忘了,兄弟,你以为如何?”
铁罗汉道:“这个当然行,只怕我不像出家人的模样。”
黄蓉道:“我且帮你扮一扮看。”便去房中取出包裹,拿出许多衣裳,叫铁罗汉穿了。
铁罗汉自看道:“就像是专门为我做的!”着了皂直裰,解开头发,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
郭靖、黄蓉看了,喝彩道:“明明就是前生注定!”
铁罗汉讨了一面镜子照了,哈哈大笑起来。郭靖道:“兄弟为何大笑?”
铁罗汉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大哥,你便给我剪了头发。”郭靖便笑着拿来剪刀,替铁罗汉把前后头发都剪了。
铁罗汉见情况紧急,便收拾包裹,要行。
郭靖又道:“兄弟,你听我说。不是我要贪图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我换些零碎银两给你路上当盘缠,万无一失。”
铁罗汉道:“大哥所见极是。”拿出来给了郭靖,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
铁罗汉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郭靖夫妻,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
郭靖、黄蓉看了,喝彩道:“果然是个行者!”
此时是十月天气,日短夜长,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
铁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铁行者立在岭头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生辉。正看,只听前面林里有人说笑。
铁行者道:“这般静荡荡的高岭,有什么人说笑!”走过林子那边一看,见松树林中,傍山有一座庵,庵内有十数间草屋,有两扇小窗开着,一个先生模样的人正与一个妇人在窗前看月戏笑。
铁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抽出两口烂银也似的戒刀,在月光下看了,赞道:“刀是好刀,到我手里还不曾用过,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竟来到庵前敲门。
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铁行者拿起石头,便去打门。只见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什么人,敲门打户做什么?”
铁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用这鸟道童祭刀!”话音未落,手起处,道童的头落在地上。
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我道童?”猛然跳了出来,手抡两口宝剑,直奔铁罗汉。
铁罗汉也不答话,抡起两把戒刀,迎住那先生。
两个在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圈冷气,斗到十数合,只听山岭旁一声响亮,两个人中倒了一个。
正是: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究竟倒了的是谁,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