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铁罗汉说道:“第一件,要你离开快活林,即日交还朱丹臣。”
岳王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
铁罗汉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你便去请快活林的英雄豪杰来给朱丹臣陪话。”
岳王神道:“也依得!”
铁罗汉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了,便要连夜回乡,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
岳王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岳不群都依!”
铁罗汉就地下提起岳王神来看时,早已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头流出鲜血来。
铁罗汉指着岳王神,说道:“别说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打死了!量你这个直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
岳王神此时方才知是铁罗汉,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朱丹臣早到,带领着二三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见铁罗汉赢了岳王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铁罗汉。
铁罗汉指着岳王神,道:“本主自在这里,你立即就搬,同时去请人来陪罪!”
岳王神答道:“好汉,就请去店里坐等。”铁罗汉等人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那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挣扎,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出,头脸都磕破了,几个伙计走得早不见了踪影!
铁罗汉与众人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
不一会儿,镇上十数个豪杰,都来店里替岳王神陪话,尽把好酒开了,请众人坐下。
铁罗汉叫朱丹臣在岳王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一只大碗,叫把酒只顾斟来。
酒至数碗,铁罗汉说道:“众位高邻,我铁罗汉自杀人配在这里,便听人说:‘快活林酒店原是小管营买卖,被这岳王神公然夺了。’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关系。我从来只打天下不明道德之人,我若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就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这厮打死,看在高邻面上,寄下这厮一条性命。我今晚便要他离开此地,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景阳冈上的大虫便是模样!”
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铁都头,都起身替岳王神陪话道:“好汉息怒,叫他立时搬了去,奉还本主。”
那岳王神听了,吃了一惊,哪里敢再作声。朱丹臣便点了家伙什物,交割了店肆。岳王神羞惭满面,自唤了一辆车,装了行李,起身去了。
且说铁罗汉邀众高邻直吃得一醉方休,铁罗汉一觉睡到次日中午方醒。
却说老管营听得儿子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来酒店相谢铁罗汉,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带的人都知道铁罗汉厉害,都来拜见铁罗汉。自此,朱丹臣重整店面,老管营自回平安寨理事。
自此,朱丹臣的买卖比往常增加了许多,各店里并各赌坊加利送钱来给朱丹臣。朱丹臣靠铁罗汉争了这口气,更是把铁罗汉像爹娘一般敬重。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新秋。
当日朱丹臣在和铁罗汉在店里说话,只见门前,两三个军汉,牵着一匹马,来店里寻问道:“哪个是打虎的铁都头?”
朱丹臣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的亲随人,便向前问道:“你们寻铁都头干什么?”
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铁都头是个好男子,特地差我们来请。”
朱丹臣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今者,铁罗汉又是配来的囚徒,也属他管下,只得叫他去。”便对铁罗汉道:“兄长,这几位是张都监派来请你的,他既着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
铁罗汉是个刚直的人,便道:“他既是请我,便走一遭。”随即带了小伴当,上了马,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
到得张都监宅前,跟着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张都监。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铁罗汉来,大喜道:“叫上前来相见。”
铁罗汉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张都监喜道:“闻知你是个大丈夫,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正缺如此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体己人吗?”
铁罗汉跪下,谢道:“小人是个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性命相护。”
张都监便叫取来果盒酒品,亲自赐了酒,叫铁罗汉吃得大醉,又在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请铁罗汉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朱丹臣处取了行李,只在张都监家宿歇。铁罗汉也自欢喜,心里寻思道:“难得都监相公一力抬举!自到这里,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朱丹臣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看我,却是不能进到宅里。”
时光迅速,又到是八月中秋。张都监在后堂鸳鸯楼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请铁罗汉到里面饮酒,铁罗汉见夫人宅眷都在,吃了一杯便转身出来。
张都监唤住铁罗汉,问道:“你去哪里?”铁罗汉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应回避。”
张都监大笑道:“我敬你是个义士,特地请你来饮酒,如自家一般,何故要回避?”便叫坐了。
铁罗汉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身坐下。张都监让丫环养娘相劝,一杯两盏。
饮过六七杯酒,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叫道:“取大杯斟酒,请义士足吃。”连珠箭似的又劝了铁罗汉几大杯。
眼看月明照入东窗,铁罗汉已吃得半醉。张都监唤来一个养女,叫做玉兰,出来唱曲。
张都监指着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铁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望月的曲子,让我们听听。”
玉兰道个万福,放开喉咙,唱了一曲“中秋水调歌”。唱罢,又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
张都监道:“玉兰,你可为大家斟一回酒。”玉兰应了,斟了一杯,先递与相公,次劝了夫人,第三个便劝铁罗汉。铁罗汉哪里敢抬头,站起身远远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张都监指着玉兰对铁罗汉道:“此女不仅善知音律,而且极能吟唱。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与你做个妻室。”
铁罗汉起身拜道:“小人何能,怎敢娶恩相宅眷为妻。”
张都监笑道:“我既出此言,你休推阻。”当时又饮了十数杯酒。
约摸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铁罗汉便起身拜谢了相公与夫人,到前厅廊下房门前,便觉得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到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明月之下,使了几回棒,仰看天时,有三更时分。
铁罗汉进到房里,正要脱衣去睡,就听后堂有人大叫:“有贼!”
铁罗汉心道:“都监如此爱我,他后堂有贼,我如何不去帮忙?”提了一条哨棒,直奔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曲的玉兰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去了!”
铁罗汉听了,提着哨棒,大踏步赶入花园里,寻了一周并不见,转身就要奔出来,不料黑影里扔出一条板凳,把铁罗汉一跤绊翻,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把铁罗汉用一条麻索绑了。
铁罗汉急叫道:“是我!”众军汉不容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声喝叫道:“押进来!”
众军汉把铁罗汉打到厅前,铁罗汉叫道:“我不是贼,是铁二!”
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我想方设法抬举你,叫你一处喝酒,同席坐地,如何却做这等勾当?”
铁罗汉大叫道:“恩公,不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铁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
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搜看有无赃物!”
众军汉押着铁罗汉来到他房里,打开柳藤箱看时,见上面是些衣服,下面却是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银。铁罗汉见了,目瞪口呆,只得叫屈。
众军汉把箱子抬到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就是从你箱里搜出的,如何抵赖!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再和这厮说话!”
铁罗汉大叫冤屈,哪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铁罗汉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
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等,都使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铁罗汉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呈着张都监被盗的文书请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铁罗汉一索捆翻。
铁罗汉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一定是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一样打下来。
铁罗汉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
知府道:“这厮果然是见财起意,且取枷来钉了监下!”便把铁罗汉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
铁罗汉被下到大牢,寻思道:“定是张都监安排的圈套害我!我若挣得性命出去,定报此仇!”
且说朱丹臣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张团练替岳王神报仇,买通张都监,设计陷害铁罗汉。必是上下都使了钱,众人才不由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他还不该死罪,只要买通两院押牢节级,便可活他性命。”
朱丹臣道:“如今当牢节级姓康,和孩儿关系很好,去求他如何?”
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更待何时?”
朱丹臣取了一二百两银子,来到康节级的家中,他家又派人去牢里说知。
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朱丹臣相见,朱丹臣把此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
康节级道:“不瞒兄长,此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使的计,如今岳王神就躲在张团练家里,上下之人都是岳王神出钱贿赂,我们都收了他的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作主,定要结果铁罗汉性命,只因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叶孔目忠直仗义,不肯害人,因此铁罗汉还不曾吃亏。今日听朱兄说了,牢中之事我自维持,你却快去求人,请叶孔目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
朱丹臣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哪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朱丹臣相别出门来,回到营里,又找了一个和叶孔目关系相好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决断。
那叶孔目已知铁罗汉是个好汉,自有心周全他,便把文案做得活了,但这知府收了张都监的贿赂,要他不要从轻发落,加上铁罗汉窃取人财,又不是死罪,因此拖延,今来又得了一百两银子,也知屈陷了铁罗汉,就把文案改轻了,只等限满决断。
次日,朱丹臣安排了许多酒馔,来求康节级引领,进大牢看视铁罗汉。此时铁罗汉已得到康节级的关照,将刑禁也放宽了。朱丹臣又取出二三十两银子,分发给众小牢子,取酒食叫铁罗汉大吃一顿。
朱丹臣附耳低言道:“这明明是都监替岳王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出去,却再理会。”
过了两日,朱丹臣再备些酒食钱财,又托康节级领入牢里与铁罗汉相见,将酒食款待;又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到家来,又托人上下用钱,催促打点文书。
过得数日,朱丹臣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再托康节级,来牢里请众人喝酒,以求看望铁罗汉,叫更换了衣服,吃了酒食。出入的次数多了,人情自熟,一连数日,都来大牢看望,不料被张团练心腹之人见了,回去报知。
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张都监再让人送金帛来给知府,并告知了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来查看,但见闲人便立即拿问。
朱丹臣得知,哪里敢再去。铁罗汉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照管,朱丹臣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都不在话下。
前后将近两月,有了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方知张都监接受了岳王神的银子,同张团练设计陷害铁罗汉,心想:“你赚了银两,叫我帮你害人!”因此心懒了,不来看管。
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铁罗汉,当厅开了枷。
叶孔目读了招状,定下罪名,杖脊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归还本主,当厅把铁罗汉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的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健壮公人防送铁罗汉,限了时日起身。
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铁罗汉出了孟州衙门便行。原来铁罗汉吃棒之时,全靠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关照他,知府也知他被陷害,因此打的并不十分重。铁罗汉忍着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
约行一里路,只见官道旁酒店里钻出朱丹臣,看着铁罗汉道:“小弟在此专等。”
铁罗汉看时,朱丹臣又包着头、裹着手,忙问道:“多时不见,如何又是如此模样?”
朱丹臣答道:“实不相瞒,小弟到牢里三番相见后,知府得知,不时差人来牢里查看,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两边巡视,因此小弟不能再进大牢看望兄长,只到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岳王神那厮领着一伙军汉来打,小弟被痛打一顿,也要小弟请人陪话,因此他又夺了店面。小弟在家休息,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送与哥哥路上穿着,煮得两只熟鹅在此,哥哥吃了再去。”
朱丹臣便邀两个公人,请入酒肆。那两个公人哪里肯进酒店,便道:“铁二这厮,他是个贼汉!若是我们吃他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
朱丹臣见了,便取十两银子送与两个公人。两个哪里肯接,只要催促铁罗汉上路。朱丹臣只得讨两碗酒叫铁罗汉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铁罗汉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铁罗汉行枷上。
朱丹臣附耳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也有两双麻鞋。只是路上提防,这两个不怀好意!”
铁罗汉点头道:“我已知道了,再来两个也不惧他!就请放心,我自有办法。”朱丹臣拜辞了铁罗汉,哭着去了。
铁罗汉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两个公人悄悄商议道:“怎么不见那两个来?”
铁罗汉听了,暗地寻思:“老爷没找你们麻烦,反而要报复老爷!”
铁罗汉右手被钉在行枷上,左手散着,就枷上取下那熟鹅只顾自吃,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大约离城有八九里路,只见前面路边有两人提着朴刀,挎口腰刀,见了公人监押铁罗汉到来,便跟着一路走。铁罗汉见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早瞧出八分,只装作不见。又走不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一行人来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上,见有一座牌楼,上写“飞云浦”三字。
铁罗汉见了,假意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没见牌额上写着‘飞云浦’!”
铁罗汉站住道:“我要方便一下。”
那两个提朴刀的刚一走近,被铁罗汉叫声:“下去!”一脚踢下水去,这一个急待转身,铁罗汉右脚早起,也踢下水里。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铁罗汉喝一声:“哪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赶将下桥来,铁罗汉奔上前去,望一个后心上一拳打翻,在水边捞起朴刀,赶上去搠了几刀,死在地下,转身回来,把另一个也赶上狠搠几刀。
这两个被踢下水的正要挣起要走,铁罗汉追上去,又砍倒一个,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
那人道:“小人两个是岳王神的徒弟,师父和张团练定计,派小人两个相助防送公人来害好汉。”
铁罗汉道:“你师父岳王神今在何处?”
那人道:“小人来时,正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后堂的鸳鸯楼上喝酒,专等回报。”
铁罗汉道:“原来如此,可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将尸首都扔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每人身上又补了几刀,立在桥上看了一会儿,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不杀张都监、张团练、岳王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竟奔回孟州城里来。
有分教: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究竟铁罗汉要怎样杀人,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