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纯子望着吕建疆,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那些成年累月渴望被爱抚的神情,还有那一下子接受这么一个令人振惊的消息时那种微微颤抖的惊恐,她感到了他内心的温柔和两眼里透露出来的善良本性。当她得到面前的这个和她一开始就有缘份的男人投过来的目光时,他的沉默和带着紧张热望目光的询问是那样沉重地在压迫着她,她几乎想喊叫起来,盲目的,没有一点目的性的。但她没有喊出声,她能够控制住自己,她听到一种声音在她的心房里敲响了,那种敲击声很大,一直穿过她身上所有的脉络,上升到咽喉,弄得她反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脸就红了,使劲地点着头,她点头的动作像在气头上突如而来的动作似乎非常笨拙而生硬。
但吕建疆还是感觉到了叶纯子真诚的心。他沉浸在突然降临的巨大幸福之中,可是很分明地,这份幸福里带着痛与泪。
外面的寂静,整个营区的的寂静使吕建疆突然回过神来,他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他看到了一幅画,是叶纯子最近在画的一幅画,它还处于修改阶段,没有完全完成的一幅画。
这是叶纯子凭着想像给阿不都的未婚妻阿依古丽画的一幅肖像画。画上的阿依古丽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弯月似的细眉,特别是那个高高的鼻子,使画上的阿依古丽美丽无比,还有淡淡的几笔画出的奇妙的维吾尔族服装,能看到一个真实的阿依古丽就站在你的面前,正深情地望着你。
吕建疆看着画上的阿依古丽,眼前闪现出阿不都牺牲的血淋淋场面,他的心抽动了一下。他不敢再看这幅画了。
流动的血已经静止,面对那个好像被永远固定在他记忆中某个地方的场景,他的心再有激情也无法表述他对这个场景之外的任何语言。他没有能力把他梦想中最美最向往的爱情变成现实,阿不都牺牲的这个痛苦像火一样烧灼着他的心,就是再好的现实现在也不能把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救出来。
不能!
就是叶纯子,也不能。
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对吕建疆的刺激实在太大了,这么多年来,还没有那个场面能够叫他刻骨铭心的。
有时候,吕建疆的脑子里会一片空白,只有这亘古不变的荒原,无穷无尽地、永无声息地不断在吕建疆的眼前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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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饭没有人动一下,炊事班干脆就没叫值班员吹开饭的哨子
阿不都的尸体停放在中队的文化活动室里。阿不都死了,这是一个既成的事实,兵们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兵们心里都清楚,事实是无法改变的,所以谁也不愿多说一句关于事实的话题。刚开始接触这个事实的慌乱和恐惧正被悲伤淹没着,兵们表现出来的悲痛是没有声息的沉默。
这比有声息更叫人难以忍受。
一时间,整个营区像没人似的,就这样慢慢地被黑夜吞没了。
东北女人的惨叫声是半夜时分发出的。叫声从马厩里冲了出来,响亮地传达到了营区寂静的夜空。
营区似乎抖动了一下,才有了声音。像吹了紧急集合哨子似的,兵们都冲到了马厩跟前。几十束手电光朝马厩那里照着,却没有一个人走进去。
东北女人的惨叫声一阵紧似一阵。
王仲军和付轶炜打着手电筒,进到马厩里去看了,才知道那个东北女人要生孩子了。她在马槽里杀猪似地号叫着。
出来后,王仲军在黑暗里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付轶炜。
付轶炜也在黑暗里望着王仲军。
东北女人的惨叫声刺得人耳膜子疼。
王仲军喊叫了几个老兵的名字,没有征求付轶炜的意见,就叫几个老兵找来担架,进了马厩里,把东北女人抬到担架上。
付轶炜在旁边跑前跑后地一直打着手电筒。当担架抬过为打地基的挖的那条沟时,付轶炜一脚踩在了沟里,他差点摔倒,同时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心想着这个围墙看来是一时半会又打不成了。
老兵们将东北女人抬到场部卫生队去后不久,就回来向中队长指导员报告:卫生队医生讲,东北女人是早产,流血过多,需要输血。
塔尔拉没有血库。
王仲军和付轶炜一听到“流血过多”四个字时,脸全“刷”地白了。互相望了一眼,又都怕烫似的躲开对方的目光。
吕建疆的心跳得更是没有了规律。
他们都想到了阿不都的死,就是流血过多致成的。
王仲军毫不迟疑地出来吹哨子集合兵们。付轶炜却卷着莫合烟,由于手颤抖得厉害,烟末撒了一地。
队伍集合好了,王仲军在黑暗中望着兵们,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兵们不语,都望着黑夜中的中队长。
王仲军就说,不愿输血的,体质弱的,就别去了。愿去的,就去卫生队验血型。
没有人吭气。
静了一阵,队伍走了,没有一个人走出队列。
这时,付轶炜走出屋子,追上队伍,在后面说:“我是O型血!”
后来,东北女人早产的婴儿夭折了。她因为及时输上了血,总算保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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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营里又出现了那种可怕的寂静。一种压抑的沉闷笼罩着塔尔拉。
这种情绪像密布压顶的黑云罩在叶纯子的心上。她整个感觉都起了很大变化,因为她周围的世界和所有的人似乎一下子全变了,变得深沉了,她自己都认为她自己身心上也发生了某些奇怪的现象,她突然变得太想画画了,心里充满了隐蔽的冲动。一切事情似乎都是息息相关的,具有一种内在的生命,它直往前挤,又在往后推,这是一种共同的东西,但是她并不知道藏于何处。她觉得一些原本零散的感情似乎是互相关联的,她自己感觉有种内在的力量将她拉进现实生活之中,拉到了人群之中,给了她一个到人群中和大家息息相处的机会,她自己就要珍惜。如果说原来她还有一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走的话,现在她有了目标,有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
她为她的这种选择而感到自豪。
她整天都在静坐中度过,到了晚上,一想到阿不都的牺牲,吕建疆的神思恍惚,还有整个兵营里沉闷压抑的气氛,她微微打着寒噤,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的悲伤,故作镇静地走出了她房间的门,她觉得走出这个门像走出的一条没有光线的通道那么艰难,门洞里黑乎乎的,只有从窗户玻璃周围有一线银色的月光颤抖闪烁着。整个营院里似乎空无一人,平时就是熄灯后营院寂静了,总还有一个哨兵走来走去的,这会儿也不见了,在没有一点声响的营院里,没有一个人影晃动,一切都是静谧的、肃穆的。这种气氛感染着叶纯子,她怯生生地挪动着脚步,吃力地向前摸索着。
这时,有股清淡的香味从黑暗中一阵一阵地向她袭来,这是已经快开败了的沙枣花的香味,她闻着已经轻淡了的沙枣花香气,心里一点也激动不起来了,她就是奔着这沙枣花的香气来的,可现在,她的思想已经超出了接受沙枣花这么一个单薄的现实,她觉得一下子沙枣花和她的距离无限得近又无限得远了。她这么一想,心里不再那么慌乱了,但周围悲哀的气氛还是不能叫她跟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走走。她返回到房子里坐下。她能够理解这些兵们的感情,包括吕建疆所受的刺激,就连她本人也是这样,自从阿不都牺牲后,她内心的悲伤无法言表,她想起她给阿不都念信代写回信,还有教他学写汉字的那些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她的心里就抽动得历害,尤其想到她给阿不都代写回信的那一方——阿依古丽那面,她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她怎么办呢?她痛心阿依古丽如何面对这个消息。
一想到阿依古丽,叶纯子起身走到阿依古丽的肖像前,她看着自己的作品。这幅画好像不是自己靠想像画出来的,完全有种阿依古丽就在面前的感觉。这是一个可爱、温柔,富有人情味的画,也是她倾注了自己真实感情她自认为比较满意的一幅画。她把阿依古丽画得若有所思,与自己似乎很久以前就似曾相识,而在做画时,她是那样的投入,阿依古丽又是那么的配合。她现在看着画上的阿依古丽,因为她自己情绪的影响,她看到画上的阿依古丽脸上泛起了一种苍白的光,她脸上的线条也变得更软、更模糊,几乎是一点都不清晰,嘴唇周围蕴含着痛哭后隐忍的忧伤,甚至连她美丽的眼睛里都蓄满了失魂落魄的悲伤。这种悲哀跟尽力控制的不安交织在一起,使叶纯子在静止不动中再难有一份沉静的心情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心里很迷惘。
两天后,烈士阿不都的父母亲,还有阿不都的对象——阿依古丽,在支队政委刘新章和政治处主任的陪同下,来到了塔尔拉。
中队干部们迎了上来,没有多余的客套话,只听着政委一一介绍阿不都的亲人,上去和他们握手,却没有话要说。当介绍到阿不都的未婚妻阿依古丽时,中队干部都不由自主地互相看了看,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敢看阿依古丽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兵们都站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阿不都的家人。
整个营区里一片肃穆。
火红的太阳挂在天空上,烘烤着塔尔拉,兵们能听到太阳的热流,将脚下的土地烤出“吱吱”的声响。
阿不都的对象阿依古丽头戴漂亮的小花帽,身穿雪白的丝裙,看上去懂事又文静。
一进入营区,只走了几步,阿依古丽就像触电了似地猛地停步了。她差点踩到篮球场上那些像灿然开放的花朵一般的粉笔字。
营区似乎抖动了一下,阳光晃了几晃,灼人的眼目,兵们的眼睛憋忍得生疼都没让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们静静地望着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站在篮球场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望着整个篮球场上,写得满满的“阿依古丽”几个汉字,阿依古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这时,吕建疆的心绞痛得历害,他的眼前出现阿不都蹲在操场上练习写汉字的身影变幻成阿不都在沙漠里奄奄一息的情景,他看到阿依古丽看到阿不都写在操场上自己名字的那种惊愕的表情,他的心实在承受不了眼前这个残酷场面,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这一刻就要停止了,他那还在跳动的心,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张大嘴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他快晕过去了。这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想赶快离开这里,他怕多看一眼阿依古丽这种沉静中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哀痛。
吕建疆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的离开了人群。一直注意着吕建疆情绪变化的王仲军看到吕建疆离开时的样子,悄悄地跟了上去。
站在操场上的阿依古丽这时全身怕冷似地颤抖着,慢慢地蹲了下来,她颤微微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抚摸着篮球场上那些写得歪歪扭扭的她的名字。
阿依古丽摸着那些字,手不住地抖动,像被火烫了似的。但她没有收回手,颤抖着,一直摸着,摸着……
一串清泪从阿依古丽美丽的大眼睛里冲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滴在了篮球场上她的名字上,泪水洇湿了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这一刻,兵营里响起了一片泪水砸地的辟啪声。
一直盯着阿依古丽的吴一迪,这时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奔涌的热泪,泪水夺眶而出。
吴一迪再也忍不住了,就拔腿跑到了营房后面的戈壁滩上,泪眼模糊地看到茫茫戈壁滩上,已先他而来的中队长王仲军,还有副指导员吕建疆,都阴沉个脸痛苦地站在那里,望着没有边际的戈壁滩。
戈壁滩像沉睡不醒的怪物,横躺在他们面前。
吴一迪将脖子拉长,高昂起头颅,张大喉咙,使上浑身的劲,吼了起来:
“嗷——嗬——嗬——”
中队长和副指导员跟着也吼了起来,三个不同的音调,吼出不同的声音在戈壁滩上像喝醉酒的醉汉,趔趔趄趄地在平坦如坻的戈壁滩上乱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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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纯子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告诉吕建疆,沙枣花她已经看过了,她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塔尔拉了,她很快就要回攀枝花了。叶纯子想刺激一下一直沉湎在悲痛之中的吕建疆,让他早点解脱出来。她在面对吕建疆陷入对阿不都死亡的自责中时,就为自己不能抚慰吕建疆而痛苦。她想既然吕建疆现在一直沉在痛苦之中拔不出来,自己又不能为他作什么,那怕分担一点点悲痛,让他的灵魂少受点自责的折磨。叶纯子也似图给吕建疆开导过,阿不都的牺牲,不是他的过失造成的,事实上也是这样,可吕建疆没法回到现实中来,他的思维一直停留在那个悲惨的场面里,一时难以面对她,她也没有因此而生出别的想法,她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尽快让吕建疆振作起来,但她又没有别的办法,能使他面对现实,所以,叶纯子想用她要离开塔尔拉这个法子,使吕建疆清醒清醒。
没想到吕建疆对叶纯子提出要走的话没有在意,他没有阻止叶纯子。
此时的吕建疆思维还是混乱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态度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在他的思维还在阿不都惨死的情景里纠缠的时候,他已经对自己对塔尔拉有了另外一层涵义的认识。塔尔拉不能给他带来荣耀,也无法给他生活的享受,但却使他有了军人的质量,有了军人的高度。阿不都的死唤醒了他内心已经沉睡的对事业的忠诚,为了这血的呼唤,他要重新审视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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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阿不都的善后工作后,政委刘新章提出他要看望一下叶纯子。
刘新章是一个感情细腻并且能够把握住情绪的人,他很快从悲哀中拔出来,进入另一种状态。刘新章见到叶纯子的第一句话就说,他此次到塔尔拉的另一件要办的事,就是要和叶纯子好好交谈一下。
“对不起,叶纯子,我应该早点和你交谈才对,你是第一个只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