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政委叫其它人都出去,说是要单独和叶纯子谈谈。政委郑重其事的表情叫叶纯子心里有点不安。
刘新章似乎看透了叶纯子的心事。他看了看叶纯子已经收拾好的准备随时上路的行李,行李上落着叶纯子的画夹。刘新章走过去对叶纯子说了句:“我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可这种时候,你得体谅小吕啊!”说着,他拿起叶纯子的画夹打开,里面只夹着一张空白的素描纸,像是叶纯子空空落落的心,素净得让人心头一颤。刘新章合上画夹,提出要看看叶纯子的画册。
叶纯子拿出了自己的画册。她的画册里有许多出自神话故事里的绘画,虽然不是油画,只是一些素描或者工笔,没有油画的那份高贵,但都是她精心创作的。在她的创作过程中,尤其是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之父乔托的《六天使围绕庄严圣母》和波提切利的《天国圣母和天使图》、鲁本斯的《胜利的王妃》,以及米开朗基罗的《亚当的创造》、丁托列托的《银河的起源》等等世界级画家非常崇敬,对她启发很大。这几位大师从古神话中找到了艺术的真谛,最著名的作品全是长着翅膀飞来飞去的天使,是艺术史上最辉煌的成就,令后来无论用什么形式作画的画家们叹为观止。
叶纯子也不例外,因为她酷爱奇思妙想,喜欢富有想像力的作品。她在自己学画的时候,就是此后有时也临摹过许多大师,一种对他们的热烈崇拜左右了她。她把这些画拿着和政委一起观看时,她就感觉到某些画在她的灵魂中又产生了深刻的想法来,每一次只要她翻开这些画册时,都会有新的想法产生,这次也不例外,因为是和政委在一起看画,她不好放下画册记录下当时的想法,所以她翻动画页的手就有点不安。刘新章注意到了这点,他示意叶纯子收起画册后说:“你的摹仿画很到位,可惜我对艺术一窍不通,不能和你找到共同话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谈谈别的,比如塔尔拉。”
叶纯子心想,政委要给她做思想工作了,她不好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以示她洗耳恭听。
他们的谈话很自然地开始了,刘新章没有问叶纯子对塔尔拉的印象如何。这叫叶纯子颇感意外,一般的谈话都以印象之类的话题作为引子的。政委却一开口就说,我想给你讲一段故事。
在长达四个小时的讲述中,刘新章始终没有对叶纯子说过一句说教的话,也没有像对吕建疆那样慷慨激昂,他只给叶纯子讲述了他在塔尔拉从战士到指导员那十年间,他了解到并且参与了的一段感情经历,发生在塔尔拉第一代开拓者身上的感情纠葛,时代和观念造就的一段哀婉的故事。
刘新章显然作过这次谈话的准备,他细心地寻找一条把真诚和信念带向她心灵的道路,因为他知道,当他把信念清晰展现给她时,有如在阳光中彩色缤纷闪耀着的宝石一样,她才不会一看见高贵和华丽,就有种庸俗的反感,相反,她会很投入地走进事物本身,对真诚和信念的东西深受感动。
果然,叶纯子听着政委的讲述时,被发生塔尔拉上辈人身上那些恩恩怨怨的故事,政委和秋琴那段无言的恋情深深打动了。她为政委在秋琴的悲惨命运上所作的自责而感动,她不由自己地流下了酸酸的泪水。她觉得,政委讲述的发生在塔尔拉第一代人身上的故事,仿佛是在从她手上滑落的那本书里看到的,要不就是在梦里出现过的,叫她非常伤感,却又非常感动。
刘新章一口气讲完这些,深深地松了口气,似乎已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工程般。叶纯子深感这些埋藏在政委心中的故事对他的影响。刘新章看着叶纯子的表情,他说话时有了一种庄重感:“叶纯子,我向你讲到了塔尔拉的恋情,许多人说,那是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感到,不论时代发展到什么地步,社会做何样的变化,真诚的恋情还会存在,只不过它们变得不声不响,是在那些期待真诚恋情的人的灵魂里才会发生的,像那些表面上狂呼乱喊的那样,内心里却充满了飘忽不定的虚弱,不是我们这些人向往的生活。我讲述发生在塔尔拉的过去,我的话和你的泪水,在一只看不见的手里是同一体,这只手把我们看不见的真诚合二为一了,我们之间就会有了信赖感,你说是不是这样?”
叶纯子含泪点了点头。
从那一刻起叶纯子在她的梦中又开始了她的行程,因为这一切在政委讲述的故事里又变得清楚起来。于是,故事所具有的那些感情,加上政委色彩凝重的叙述话语就带上了一种浑厚而沉重的音调,仿佛这些故事都来自于她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似的。叶纯子在刘新章的陪伴下专门去了一趟塔尔拉的“军息林”。作了简短的停留之后,叶纯子默默地跟着刘政委回来了,心里却一直不能平静,刘政委走后,她一个人常常到军息林中去走走。她从政委那里听到的好多人物都已做古,根明叔、郭生海,还有那个一辈子没有嫁人的青婆,他们都成了军息林中的一员,人世间的一切情情爱爱都在这个永恒的地方画上了句号。她仔细找了秋琴的坟墓,她很想再看一下这个叫政委怀念的苦命女人的坟墓,却没有找到,看着大小小都没有什么区别的坟堆,她惊讶自己怎么就突然找不到了,自己的记忆力就这么差吗?她自责了一阵自己,突然有了一种想法,又不想找了,找到了又能看到什么?最重要的是能把握住现在,不要再让上辈人的悲情故事现代的塔尔拉重演。
叶纯子记得刚来塔尔拉时,政委刘新章感叹地说过,塔尔拉是块很厚重的土地。在塔尔拉度过的这几个月时间,叶纯子感受到了这份厚重。
叶纯子感慨万分,她尘封的和在她的灵魂中遮蔽住的,又都闪现了出来。她又恢复了以前的神态,她有时当做一个梦的事,都是实实在在的,是过去的生活,她的话匆匆地尾随着那些清晰而永远固定的画面,开始了新的生活上的创作。
吕建疆来了,虽然显得羞怯,还有点茫然,但不久就在叶纯子深情的目光里变得十分投入,他一开口,还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就被叶纯子用手捂上了他的嘴:“什么也别说,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你的心!”
她不需要他的解释和表白。
她的目光里全是温顺和单纯的信赖,这种信赖照亮了吕建疆这个质朴者的灵魂。他激动得想哭。
这一天,他们只是在一起聊天,像彼此多年不见的朋友相遇一样,仿佛在他们揣度用深沉的情感浸润古老的亲切言词和恢复古老时刻的价值之前要重新认识一样。不久,他们期待的真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他们虽然原来彼此不了解,但在某种单纯中他们的情感的质朴中却是相似的:一个是无论对生活还是对艺术都是执著追求的人,这使她的心底深处只有澄明和恬静。一个是被环境锻炼而变得奋勇进取的人,岁月使他变得纯朴和稳重。叶纯子却是一个对生活还没有多少感受的人,因为她过去像是深陷在黑暗中一直耽于梦想,现在她内心深处接收到从朗朗世界射向她的第一束光辉并无华地反射出恬静的光亮。他们在彼此的心灵里似乎已存在了很久,就等着走到这一天似的,他们都把对方认做是自己今生今世最信赖的人了。
当吕建疆告诉王仲军和付轶炜,他和叶纯子已经确定了关系时,王仲军与付轶炜的脸上顿时开了花一般灿烂起来。王仲军上去很亲热地给了吕建疆一拳:“老吕,还真有你的,总算没有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没有把降临到塔尔拉的天使放飞,你算给塔尔拉争了光了。”
付轶炜握住吕建疆的手,说:“祝贺你,老吕,叶纯子能成为咱塔尔拉的人,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喜事,而且是咱塔尔拉大家的喜事,大喜讯。”说到这里,付轶炜转向王仲军,又说道,“老王,咱们是不是赶快把这个喜迅报告给支队政委,政委一直期待着来主持这个婚礼呢。”
王仲军说:“现在就报,也叫政委早点高兴高兴。另外,把这喜讯得给家伙们通报一下,他们一直都盼着这事呢,现在一说,家伙们还不知高兴成什么劲呢。唉,这阵子,家伙们的情绪一直还很沉闷,应该使他们从沉痛中走出来了,不然,一直这样下去,会影响到工作和学习的。”
付轶炜点了点头,说:“这老吕和叶纯子的事对我们影响很大呢,既然这么定下了,我的意思还不如趁早把事办了,给咱们调剂一下气氛。老吕,你说呢?”
吕建疆脸一红,埋着头说:“我没意见,就看叶纯子那面是什么意思了。”
王仲军说:“叶纯子那面我去说,如果没什么意见,我看就定在八一建军节结婚,更有纪念意义。”
付轶炜说这个意见好,离“八一”建军节还有个把月时间,先到管教科把房子要上,条件再差,说什么也得弄出个新洞房来。
王仲军说:“房子的事由我出面去要,布置新房时,老付你多出点主意,另外,老付你向政委去报告,征求一下政委的意见,给老吕看能不能请上几天假,让他陪着叶纯子去趟喀什,购买一些结婚用的物品。我这就先去和叶纯子商量结婚日子的事,对了,通讯员呢,找找林平安叫他别忘了去通知吴排长,叫吴排长今天下午开饭集合时,向家伙们通报这个好消息。”
王仲军说完要走,被吕建疆拦住了。
“中队长,我现在要干些什么事呢?”他自己结婚听中队长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却觉得没有自己要干的事,就问了。
王仲军说:“你要干的事,谁也干不了——当新郎!别的事不要你管,你就做些当新郎的心理准备吧。”
吕建疆说,当新郎还要做什么心理准备?
王仲军笑着说,“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好好去学吧。说完,就去找叶纯子了。”
叶纯子倒没什么异议,只是提出一个问题,说阿不都不幸刚牺牲不久,这么急着给他们操办婚事,不知好不好?
王仲军说:“这两件事要一分为二的看待,你心里也清楚,你和吕建疆的事,是全塔尔人盼望已久的大事,家伙们早就想喊你一声嫂子了,阿不都生前一直想着你能嫁给吕建疆,你留在塔尔拉是他最大的愿望,在他遇难前一阵子,不是经常去找你给他读信写回信吗,你教他写字的那些日子里,他不断称赞你心底善良,为人诚恳,如果能和副指导员成亲,将来肯定是他们的好嫂子,他不是已经试着叫你嫂子了吗……”|
王仲军说不下去了,他的喉咙里有热热的东西涌了上来。
叶纯子的眼圈红了,一串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可惜,阿不都看不到我成为他们的嫂子了。”叶纯子哽咽着说道。
王仲军说:“阿不都一定会感知到你做了他们嫂子的,一定会的!”说到这里,王仲军停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接着说,“大家都盼望着你和吕建疆的这一天,现在终于有了这一天,我们都非常激动,正因为阿不都的事,使大家心里的哀痛没法解除,家伙们这一阵子情绪都比较低落,这样下去不行,我们是执勤部队,每天都在和犯罪分子打交道,要化悲痛为力量,我们想着,尽快给你们办婚事,可以使大家从悲痛中走出来,振作起来好好工作,不然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叶纯子含泪点了点头,说:“我一切听从中队长的安排。”
王仲军笑了笑,说:“什么安排不安排的,这不光是你和吕建疆个人的事,而是塔尔拉的大事,咱们一起把这事操办好。小叶,你孤身一人在塔尔拉,婚姻是人生大事,你还是给你家里写封信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如果能行,最好他们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叶纯子说:“其实这封信我早就写了,我父母在这方面还是很开通的,他们说只要对方真诚善良,我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就赞同我的选择。只是,塔尔拉离攀枝花这么远,恐怕他们是来参加不了我们的婚礼。”
叶纯子这么说时,心里想着她父母还以为塔尔拉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哪里知道这里其实是一个遥远偏僻落后的小地方,还是不让他们来的好,否则,他们对塔尔拉又不了解,只看到塔尔拉的荒凉和艰苦,还不得心疼死。
A44
付轶炜给支队政委汇报了吕建疆和叶纯子要结婚的事,刘新章听了果然很高兴,当场表扬了三中队两个主官在这件事时间上的安排真是太好了,他说三中队现在正需要这样的大喜事调动一下大家的情绪,阿不都的牺牲是一个英雄的壮举,人死不能复生,他的事迹将成为三中队的光荣乃至全支队的光荣,叫大家要正确对待,振作起精神。
“八一节吕建疆和叶纯子他们的婚礼,我一定要来参加的。”刘新章在电话上表明了他的态度。
付轶炜又提出了给吕建疆请假的事,刘新章满口答应,并且在他们结婚这件事上,给付轶炜提出了几点要求,要中队主官帮助他们协调好房子的事,叶纯子父母方面的工作,也得做一做。
最后,刘新章突然问付轶炜他的家庭情况到底现在怎么样了?
付轶炜一谈到自己的事,就吞吞吐吐了,他回答说挺好的,小孩都那么大了,不好还能怎么样。
刘新章一听,说,什么叫挺好的?上次我没顾得上详细问你情况,我听说你们闹得已经不太好了,你妻子已经向你提出好多次离婚了,是不是这样?
付轶炜不想正面回答。
刘新章火了,付轶炜才老老实实地说是这么回事。
刘新章问他对离婚的事是怎么考虑的。付轶炜想了半天,他不敢和政委说他的牢骚话,他认真地说,他不想离婚,虽然妻子不理解他,可毕竟他们结婚那么多年了,好歹也有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