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建疆心里又慌又乱,不知咋样才能摆脱这种境况。阿不都伤得不轻,两个战士的背心也脱下来包在他腿上了,可血还是往外渗着。
吕建疆最担心的是阿不都的伤。照这样止不住血,又没有尽头地和狼对峙着,阿不都还能坚持多久?
这种场面是多么难熬呀。等到了中午,阿不都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他的血都慢慢地渗进了沙地。他疼得连嘴唇都咬破了。
还有些吃的东西,水不多了,几个人的加在一起还不够一壶。吕建疆宣布:谁也不能乱吃乱喝,剩下的食物和水都留给阿不都。
阿不都却拒绝吃喝。
我哪吃得下。阿不都声音微弱地说,副指导员,还是你们自己吃了吧,吃了才有劲,再和狼较量,才有机会冲出去。
吕建疆摇着头,不说一句话。此时,他面临的是多么严峻的场面呀!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的一生中,会遇上这么艰难的困境。此时的他,又哪里有时间去想要离开塔尔拉的事。
剩下的子弹只能装一个多弹夹了。
吕建疆将子弹收集在一起,自己掌握着,不允许再浪费一粒子弹了。前面的乱打,浪费了子弹,是多么大的失误呀!
挨到下午,太阳西斜时,阿不都已经很虚弱了。他们曾搀扶着阿不都走了几步,可狼群不远不近地一直跟着,鸣一枪,狼群理也不理,它们已经和吕建疆他们耗上了,反正急的是人,它们有的是时间。
这时,阿不都对吕建疆说,副指导员,我求你个事,你得答应我。
吕建疆说,啥事?
你得先答应我。
我一定尽我所能!
就怕你做不到。阿不都说。
吕建疆和两名战士,还有犯人都望着阿不都。吕建疆点了点头说,你说吧,只要是不违犯规定的事,我会努力去做到的。
阿不都轻声说道:“副指导员,放下我,你们快突围吧,天快黑了!”
吕建疆一听,眼泪“刷”地涌了出来。没水喝倒有眼泪。
“你混蛋!”吕建疆哽咽着,骂了阿不都一声。
“天黑了,就不好熬了……”
“住嘴,”吕建疆说,“你再说这混账话,以后……以后,我就叫叶纯子不帮你读信、写回信了。”
吕建疆这样说时,心里却在悲哀地想着,到底有没有以后呢?以现在的境况,谁也说不准。
正是夕阳往下落的时候。吕建疆望着血一样的夕阳,和夕阳下海浪一样的沙漠,突然间心里一片茫然。
天渐渐地又一次黑下来了。黑夜怀着敌意向他们袭来,一种无可名状、无法抑制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的身心。他们不再说话,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都在盼望着中队尽快有人来救援他们,这样耗下去,对他们非常不利,尤其是这个晚上,最不好熬了,阿不都又受了伤,若再争取不到时间抢救,就有生命危险,吕建疆心里又焦急又沉重。暂时看来,狼群虽然也折腾得有些疲惫了,在天刚黑的这一阵子没有再发出攻击,但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多久,因为狼一旦见有机可乘,它们就会又扑上来的。
这是一个危机四伏,充满恐怖的夜晚。
偶尔,有一声狼嚎划破了夜空,打破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一层薄薄的寂静,他们感到这个声音里充满了恶意和恐怖。
吕建疆提醒大家,一定要挺住,中队那面肯定已经在找了,只要熬过这个夜晚,就有活下去的可能。然后,他叫小林主要护着受伤的阿不都,小李看着犯人,做到枪不离手,必要时,可以用枪托来对付狼。自己则掌握着剩下的子弹,准备还击狼群的进攻。
半夜时,狼群开始行动了,它们悄悄地向他们靠近,但它们绿幽幽的移动的眼睛却透露了它们要进攻了的阴谋。吕建疆这回有经验了,他端起枪,瞄准那绿色的光,一枪一个准地撂倒一个狼,每撂倒一两个狼,狼群会退回去一次,过上一会,它们依然会向他们进攻,但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凶狠了,可能是那个头狼被阿不都打伤了缘故,它们的行动没有了统一的指挥者了,而变得不再凶猛。或者是狼们想着这些人反正迟早是它们的口中食了,就这样拖着,不想做无畏的牺牲,耗到最后,他们被拖垮了,再吃也不迟。所以,这一夜他们用手中的那点子弹,一枪一个准的毙着狼,用枪声和死亡惊退了狼群的一次又一次攻击。他们像熬了一年时间一般,终于又熬过了一个很不平常的夜晚。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们已经精疲力尽,几乎失去了生存的信心了。
吕建疆后来一想起来,那个与狼群对峙的最后一晚,虽然狼群没有像前一个晚上那么猛烈进攻他们,可那种没完没了的“车轮战”太折磨人,叫他差点没有精力再耗下去了,疲劳和睡意时刻都在袭击着他,他硬撑着,那种濒临绝望的念头一直都在他的脑子里闪现着,致使他回到塔尔拉后好一阵子都神情恍惚,那种在死亡边缘绝望挣扎的刺激,使他的精神处在恐慌之中,不能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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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轶炜带人找到吕建疆他们时,是这天的中午时分。
付轶炜他们怒吼着,一阵乱枪,将狼群打散了。
在这之前,阿不都因流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了,但阿不都还是硬撑着对吕建疆说:“副指导员,住在马厩里的东北女人不容易,一个女人家,又怀有身孕,也算是为了她的爱情吧,孤身一人从东北来到西北,真不容易啊……是我犯了纪律给她送的饭食。苦水期那次我拉肚子拉得栽倒了,是我把我的沙枣给她了,才……你给指导员、中队长汇报一下,处分我吧……”
吕建疆含着泪说:“阿不都,你不要说了,我早就知道你给那个东北女人送饭食了,不然她怎么生活呢,又怎么度过这个苦水期呢。其实,大家都知道……”
阿不都喘着粗气,笑了。
阿不都终究还是没能活着回到塔尔拉。他因流血过多,在返回的路上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焦虑不安的王仲军没想到等到的竟是这种结果,他想扑上来抱住阿不都的躯体,却怎么也迈不动腿了。他两手向前伸着,机械地在空中抓着。他的嘴大张着,一直想喊叫一句什么,却喊不出一个字来。
两股泪水呼鸣着从王仲军的眼睛里挣脱了出来。
兵们拥了过来。
有个持枪的兵冲了过来,“咔哒”一声将子弹上了膛,将枪口指到了逃犯梅杰的脑门上。
付轶炜反应得快,一步跃了上去,抓住兵的枪头,推向了天空。
“哒——哒——哒——”一串子弹像受惊的小鸟,飞向了空中。
枪声刺得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付轶炜将兵的枪夺了,上去一脚就踢翻了逃犯。
逃犯像一个破麻袋,软软地栽倒在地上。
付轶炜顿了顿,上去又踢了逃犯一脚。想了想,又补了一脚。
逃犯趴在地上,没吭一声。
吕建疆神思恍惚地冲过去,他也狠狠地一脚朝逃犯踢了过去,被眼疾手快的付轶炜一下子拖住,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吕建疆抱住了。付轶炜被吕建疆折腾了一阵,眼泪给折腾得四处乱飞。兵们都看着付轶炜,他抬手抹了把泪。
“你想执法犯法呀。”付轶炜冷着脸,对吕建疆说。他这样说时,发现兵们看他的眼神里面有了别的内容,他也不管,走上去伸手把逃犯从地上往起拉时,他又狠狠地踢了两脚,这回他踢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眼泪又涌了出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声,最后,终于变成了哭声。
一时间,唏嘘声响成了一片。
这时,那个东北女人闻讯从马厩里冲了过来,第一次跑到了营区。她毫无顾忌地跳过营区挖好的要打围墙地基沟。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身子很笨重,可她跑动时却很灵敏。
东北女人跑到逃犯梅杰跟前,冲着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她大叫一声逃犯的名字,便毫无顾忌大声地哭着。
逃犯梅杰只抬眼望了一眼东北女人,就别过了毫无表情的脸。直到管教科的人将他带回监狱的大门,他也没有再正眼看女人一眼,对女人的哭诉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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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队营区里骇人地寂静,平时的喧闹,喊叫声,消逝得无影无踪。
塔尔拉像无边无际的海洋中一个默默的小岛,被又苦又涩的海水围困着,撞击着,这种痛苦叫人压抑而不安。
一切记忆都成了幻觉,仿佛不真实的梦境一般,似有似无。吕建疆感觉不到疲惫,他的心只是一个劲地抽动着疼痛。在悲伤和沉寂的压迫下,他的神志有点恍惚,无形中有一种灼烫的东西冲击着他的心灵。他回想不起那个真实可怕的场景里的细节了,因为每个细节都像刺一样扎进了他的记忆,他的记忆里便只有那种被锐器扎出的、淌得没有了休止的痛。痛到极处,他反倒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奇怪着这些事情的发生。
那一刻,叶纯子看到满身血污的吕建疆,再没有矜持,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就冲了过去,再一次当着那么多兵的面,泪流满面地拥抱着吕建疆。只是这次,再没有人像上次那样看这份热闹。
“他回来了!”这个让她寝食不安、坐卧不宁的人终于回来了,虽然他满身伤口军装破成了碎片,但他回来了。回到她的身边来了。她拥抱着他,只听到自己眼泪“哗哗”作响的声音,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面对木呆呆地他,她的思绪像紊乱的电闪射进了头脑里,使她无法用平静的心态去面对经历了一场劫难的吕建疆,她无法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敢去看一眼阿不都的遗体,她怕她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她看着吕建疆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她的心都在颤粟。一切感觉和思考都不停地以旋风一般无情的力量围着一个痛苦的思想疯狂地旋转。她这时能说什么呢?她说什么都会使他跟着这个痛苦的旋风一起旋转的,她知道他此时心里的悲痛,没有人能比,因为他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较量,亲眼目睹了阿不都牺牲的惨状,他所受的刺激是一时半会恢复不了正常的。
吕建疆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起初的话有些杂乱无章地、火热地从他嘴里流出来,就像从一个弥合不了的伤口里一滴滴流出的血……
“我怎么活着回来了?活着回来的应该是阿不都!”
吕建疆这么一说,叶纯子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心在一个劲地抽搐着。她明白这句话对于此时的她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一句话。她的脸上没有了一点生气。一阵剧烈的痉挛从她的内心深处涌了出来,它好像从五脏六腑中升上来一样,慢慢地把她刚才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暗红色。有一种东西,好像被心脏激烈的跳动抽出来似的非常缓慢地涌了上来,她的喉咙被挤压得不停的颤抖。最后,它终于经过喉头,从紧咬的牙关里冲了出来:“你再不要这样说了,这话谁也受不了。我知道,你和阿不都都应该活着回来的。”
这时候的吕建疆听着叶纯子的话,突然开始滔滔不绝、情绪激动的讲述他们在沙漠中与狼群搏斗的情景,但讲着讲着,他的目光就逐渐暗淡下来,他会“嘎”地一声将讲述停顿下来,激动的情绪如退潮的海水一般,“哗啦”一下就没有了,汹涌的泪水像喷泉一样,毫不掩饰地飞溅出来,淹没他所有的思绪,他的脸就在痛苦中瞬息变化着,忍受着痛苦对他灵魂的啃啮。
叶纯子眼睛湿润地望着吕建疆,她像高烧中的谵妄一样,结结巴巴地说:“你们没回来时……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你们回来了……我才越想越后怕……我真为你担心……”她的声音在一筹莫展的抽泣中进行着,她紧紧抱着双臂,嘴里不断发出悲伤的呻吟,她的身体也随着悲伤而抽搐着,深埋在心底的感情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我再也无法忍受我们这样的时远时近,这样的……互相等待,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
许许多多的在叶纯子心里酝酿了很久的关于爱情的话题,还有在那些沉默寡言的日子中所编织的美好幻想,现在都随着语言自然而然的一涌而出,连她本人都觉得惊奇,如同一个人审视地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某种陌生的事物似的,经过了一场生与死的冲击之后,她大胆地说出了这句一直藏在她心底的话,她不知道这句话会在吕建疆那里产生什么样的反应,但她勇敢地说出来之后,便怀着慌乱的心期盼地望着吕建疆。
吕建疆听着叶纯子的话,他才像从梦中惊醒似的,一下跳了起来。他惊讶地望着她,因为他听到这充满了温柔和净化了的关于爱的语言,从她那自然的语调上,他感到无比惊异,这语调第一次透过没有止境的荒原向他迎面扑来。她的这句话像是接通了电流,刹那间流遍了他的全身,使他的身体僵直的身体和僵冷的心一下子活动了起来。他伸直了腰,他的心颤抖着。
慢慢地,吕建疆又恢复了清醒。但是他觉得他的脑子还不是很清楚,困为本能上他还没有在阿不都牺牲的事件中走出来,他麻木的心并不相信在这种剧烈的痛苦中竟然还会有这么大的幸福向他走来。一下子,他心里没有了一点把握,“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心里左思右想摇摆不定,他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他望着她,在等待着她能说得更详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