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壮壮的声音划开了寂静,把伍宝的耳朵震得支楞起来。尽管"吃杯茶"叫得正欢,几只公鸡还正扇着翅膀打鸣,伍宝还是听出了王玉娥的声音:
"我要知道为金家弄砖头,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往砖场跑一趟。"
"村长,您别生气,这也是为咱村好哇,万一他上访,村子名声……"
王玉娥急呼呼地,打断了"四眼钱",说:
"他告状,上访,全乡都出了名,咱村的名声给他丢尽了,他不自觉呀。校长呀,你晓得不晓,他好几年都没交过一分提留一分统筹了,村提留算了,可乡统筹,乡领导都气坏了。他还一个劲地扒屎盆子,上访不停,弄得一圈都臭哄哄的呀。你咋能这样没立场呢?为他弄砖头。你咋不要他找我要呀?是我叫人放炮,震了他的破窝子,他讹人,咋不叫他找我呀?你们知识分子,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以后学校有事别找我了。"
"四眼钱"也胀红了脸,却辨不出一句话,只由得王玉娥发脾气。怪只怪金大堤不是东西,不理解人的难处。你好好收着几千块砖头,收拾收拾房子不就得了,你声张什么?还到砖场去,说瞅瞅有比拉到金家院里的砖头好没有,见人就说这几千砖头是学校赔的,只差在大喇叭上叫唤半晌了,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呀。你就不知道,这几千砖,难为得"四眼钱"快给人磕头了。"四眼钱"一肚子苦水无处倾泄,牙掉了只得往肚里咽。他只好向王玉娥连说对不起,越说,王玉娥越生气。两人就这样由村街上走过。王玉娥踏出的脚步声壮壮的,每一声都能把路砸个坑。而"四眼钱"声音温顺,如同羔羊的叫声。他们由四板桥下来,走到了大槐树这儿。伍宝的耳朵给村长的声音震得发疼。当他看见"四眼钱"的那副模样时,禁不住心里一酸,喊住了他。王玉娥头也没扭,经直走向刘春庚的店铺,"四眼钱"停了下来。伍宝拉他时,他还想向王玉娥解释什么,嘴唇抖着,像反刍的老牛一般。伍宝觉得他可怜才叫了他,见他如此,马上拉他进了理发店,递了一支香烟,点上。"四眼钱"往圈椅里一躺,叹了一声。
刚吸几口,金大堤来了,见"四眼钱"坐在椅子里,乐了。"四眼钱"扭过头,不看他。金大堤说,校长,砖头质量不赖,我都验了。伍宝给他一支烟,说金大律师,你就撮上嘴吧,别把人气伤了。气死可不偿命的。"四眼钱"倒不在乎,说多少难听的都扛了,他这几句加上,也沉不到哪去。金大堤换了口气,说城楼高万丈,处处朋友帮,我哪敢把事做绝呀。伍宝与"四眼钱"递了眼色,笑了起来。心里在想,这砖头的事你还没做绝呀,也就是"四眼钱",换了别人,不理你那一套,你也折腾不到天上去。
"四眼钱"要走,伍宝说消消气再走。"四眼钱"说,这椅子倒舒服,可我总有坐萝卜的感觉,我得回学校去,看看孩子 ,气消得快。对了,得先到郑大腰家去。
金大堤说大清早,气什么?郑大腰家没学生,你去干啥?伍宝说,他属毛驴呢,把学校的围墙顶了个窟窿,顶了围墙还不算,又顶了河堤,把大堤的屁股也顶破了。金大堤听出在消遣自己,马上迈过来,要捋他的后脖梗,伍宝躲在"四眼钱"身后,金大堤才住了手。
"我给你点晕吧。"伍宝重拉校长入了圈椅。
伍宝在柜子里找了杯辣酒,一口闷下去,开始活动右手关节,啪啪有声,说点你一下,好心平气和去教书,别光生气,忘了正事,耽误了祖国花朵。校长说不会。
金大堤拍了拍校长的肩膀说:"他可是酒后点晕,伤了人,法律上说不清的。你还是回去吧。"
校长不理他,说他就是不喝酒,点伤了人可该怎么着。这是祖传的,社会又认可的手艺呀,为了人的保健,不是为了害人,法律只能保护。
校长刚走,金大堤迫不及待地拉了伍宝,低声说宝哥,我在这理发净面,一年多没给钱了,我心里有数,今儿我有了砖头,给你送些砖去,顶账算了,该你的钱,我心里难受哇。伍宝一笑,说哪里话,谁都有走麦城的时候,我不缺钱花。
伍宝推走了金大堤。早晨活泛起来,孩子们去上学,踩出一街的轻松与祥和。伍宝一看到孩子们上学,就有种感觉,觉得非出大学生不可。他心里就热乎。可一茬茬的孩子变大了,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他不明白,电视里有时说一家出几个大学生,是真还是假。令他心里热乎的还有,他有时会想,那些孩子中有自己的孩子。眨眼晃过神,全是人家的。
文爷由后沟沿出了村。看得出,他不想叫人看见他。风把他花白的头发掀动着。
伍宝眉头一皱,疾转身子回屋,在柜中找了笔,掐了烟盒,细看门后的电话号码,那是女老板留下的。他抄下后,又念着检查一遍。而后冲出门,冲过街道,由后沟沿出村,追文爷而去,矮墩的身子竟挂动了风响。
伍宝在家叉个馍,剥了根葱,边吃边回店里,一边的脸肉鼓鼓地动着,如同塞了桃子。远远便看见店门口幌子下坐了个人。
箩斗王旁若无人。两只黑手,拧起箩斗来,却蛇一般灵活。
"箩斗王呀箩斗王,一大早,你跑到这,耍猴呢?"伍宝声音高,故意让斜对面的人听的,确切说,是让刘春庚听的,因为每天的这时,刘春庚掐着钟点一般,到铺子逛一番。他不知道,今天刘春庚早让王玉娥喊走了,一大早,开着机动三轮去了乡里。王玉娥的外甥要她过去,解决黑皮与小梅的事情。王玉娥有了事,拿不定主意时,爱找刘春庚参谋参谋。
箩斗王斜了他一眼,继续手中的拧动。他额头上已有点汗,灰头灶脸的,形象如同乞帮的长老级人物。伍宝见他身边搁了三个半成品箩斗,怀里揽了两个。知他性格古怪,不再多说,进屋弄了杯水和一条毛巾,递过来,说家争哥,歇会儿再弄,也得喘口气放个屁吧。
箩斗王停下来,一手抓杯,一手抓毛巾。他的手跟伍宝的一比,真是枯老婆子碰了黄花少女。伍宝以前开他玩笑,说他的手放在柴禾堆里,给人扔进火洞里烧了都不知道,手跟柴火棍子没区别,像乌鸦卧在猪背上那样瞒人眼。伍宝又瞅自己的手,又白又嫩。不禁想起一件事来。他跟箩斗王处得好,从这件事开始的。两人以前关系一般。那年冬天他的两手不争气,年底了,大家都要理发,头挤头,碰得嘭嘭响,他的手却退起皮,一层一层地掉,薄薄的手皮不敢见水,一浸水就裂开,流血,又退皮。医院没办法,说是血热。伍宝那时年轻,一急就上火,害眼又烂嘴的,难受得要命。年关时又下起了雪,别人看雪是白的,他看雪却是红的,火烧的一般苍茫。他到清静坡农场去,那里有右派,有高人。果然得一偏方,说是百打百中,保准消了他的手病。一听偏方傻了眼,用干蒺藜籽熬水,一天洗三遍,三天见效,一礼拜除根。傻眼傻在干蒺藜上,这玩艺儿夏天秋天捶手而得,好找得很。种麦子以前遍地都有,种麦子时整地,都翻土里了,再说现在大雪封了坡,哪儿弄去?
箩斗王帮了他。箩斗王平时对草稞之类的东西上眼,见啥都手痒,想着编个篓篓盛东西。他一瘸一拐,领了伍宝下洼地,往坟茔里跑。尽管伍宝土里生土里长,由于长年理发,参加集体劳动不多,并不晓得坟茔里有蒺藜。只好笑笑说,裤头改马夹--都是我的坎儿,老哥你说咋弄吧。
箩斗王蹲下来,用手在雪地里拍来拍去。那时他的手还红润饱满,拍得雪花四溅,极为有力。伍宝也拍,拍一下,手部痛疼钻心,禁不住咧了嘴。王家争说,你也是小姐身子丫环命,还是我拍吧,拍到了蒺藜,你扒去。王家争真的拍到蒺藜。忙了大半天,王家争的手都拍出了血。沾着雪的蒺藜弄了半箩斗。伍宝是又熬汤喝,又洗手。三天果真见效,一礼拜,手好了。握握抖抖,啪啪有声,别说水,就是头发茬都不怕了。到了春节,伍宝给他送了盒点心。王家争却又送了回来,对伍宝娘说,好婶子,为侄子操个心吧,侄子想讨个女人。只要不傻,下雨知道往屋里跑就成。伍宝娘便把哑巴说给了他。两人一过就是几十年光景。人家是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他们却是瘸子配哑巴,一样笑哈哈。
伍宝知道王家争坐在这儿编箩斗,有挑战意味,是给刘春庚瞧的。同时也是一种示威。几天前他陪他去买荆条,王家争挑得一丝不苟,看中了荆条,抓过来,从头至尾,细细把握一遍,又将它们折弯了,看它们的弹性如何。旁边有人说他,相媳妇也没这么认真过。有人接着说,那是,不然也不会娶个哑巴。别人就笑。伍宝都有点难受了,他却头也不抬,置若罔闻。伍宝也没见过他这般的挑法,不就是生荆条吗,又不是金条银条。但他知道,王家争肯定会弄出几个好的箩斗来。
不是说编箩斗有绝招吗,绝招是秘不告人的。可今天箩斗王弄来五个半成品,全都是踩好的片子,都需要折腰子安系子,这些可以说是谁都见不到的。但箩斗王来这里,正是想让更多的人看见,学会。他不再保守了。
伍宝给了他烟,箩斗王吸上,看似编得随意,其实目光却始终不离开双手。等他吐口烟雾时,他的目光才朝斜对面剜过去。他渴望刘春庚的出现。
他的周围并没有围拢多少人。大家扛了农具,到洼地去干活,仅在他身边停上一会儿,肩上的农具也不拿下来,淋几眼,走了人。这几年,人们对掐箩斗这门手艺没多大兴趣了。
伍宝不离去。尽管他对这门手艺一窍不通,但视线不愿动一下,他在盯着箩斗王的手,鸡爪子一般的手。手指上的茧子闪着光,刺眼。握上拳,关节像核桃。手的命运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啊!他心里在说。也难怪人家高手拉手看一眼,便能说出你命中的福水多深多浅,命中的禄粮多重多轻。
刘三生提了两只鸡,正揪鸡脖子的毛,揪干净好杀。他轻易不到店里来,今儿也来看热闹。见王家争破天荒的,在众目下编箩斗,看了几眼说,箩斗王,你编得再好,今儿也没人收它了,老板跟村长一早去了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