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散会便有人跑到伍宝店里,拍打着伍宝笑。伍宝没计划生育任务,没开会。那些人说,这回你可没听到好发言,你不是会说笑话吗,人家比你强上天了,比赵本山还赵本山,精彩极了。
钱校长一想到他的笑话,就觉得乡政府领导慧眼识珠,让这人当信访秘书,事情虽解决不了,但能与上访群众拉家常,融为一体,使上访人不仇恨政府。秘书在坞坡镇时就住在学校里,与钱校长交情厚。他舍不得那电视连续剧,钱校长却硬拉他不放,说有要事相商。
到了屋里,信访秘书给校长打罐饮料,校长喝一口,说:
"我来告你好消息的。郑大腰决定不上访了。"
"他是全县有名的上访户,缠得县里,市里都没办法,他会不上访?蒙我吧?"
"不蒙你。只要你帮我一个忙,我能叫他不上访。"
"这家伙上访,弄得咱乡信访工作年年落后,你要让他不上访,我请你,给你找个小姐按摩按摩吧。"秘书眼里闪着光亮。
"明天咱俩去坞坡镇,找王玉娥,要点砖头。我保证他不再上访,可以立个字据。"
"你拨住他哪根筋啦,让他听你的?"
"无可奉告。"校长故意卖关子。
"我不能白跑一趟吧?"
"我让伍宝给你点晕。"
伍宝回家,娘已经做好了饭。刚端起碗,有人进来了。一看,是蚂虾腰丰收。在城里蹬了人力三轮,腰明显变粗了,人也精神不少。丰收带了两瓶酒。一进门就喊:"伍宝哥,我来了,咱俩喝两盅。"伍宝赶紧让烟,说兄弟发了财,也该请我喝酒了。说完回灶屋洗了黄瓜,少顷,端上一盘拌黄瓜来。老娘说,我再去炒个鸡蛋吧,你们先喝着。
丰收带来的是二十多元一瓶的好酒,有精美的纸盒包着。他动作熟稔地撕开纸盒,手指在瓶口转几下,拇指盖一弹,嘣地一下,瓶盖飞向天去。伍宝说,兄弟进城去,真是大变样呀,开酒都这般潇洒。
以前,两人见了面,也胡开玩笑。自从丰收给人骗了钱,进城没路费,跟他借三百元,此后,两人见面就不胡开玩笑了,变得正经起来。坞坡镇的人,他只见了丰收有点不自在,可能与丰收没还他钱有关。因为丰收借钱时说,有了钱就还。丰收先后借了两次。第一次是买女人,借了五百,掏三千买了个媳妇,只过了三夜,说给娘家发个电报,跑掉了。牵线人是胖子的女人,丰收也不追溜掉的女人,而是找胖子女人,先是说,后来便是骂。鬼怕恶人,胖子威胁他,再这样就修理修理。丰收不怯阵,说修理可以,只要你家的小孩子平安就成。比他的威胁力还大。光棍汉一翻脸,谁都害怕,因他没有家小的拖累,家里也没有值钱货,只有一个老母,算上个地地道道的无产者。
他骂着要胖子女人赔他女人,人贩子进坞坡镇领俩南方女子,他们先将女子交给了胖子女人,再由胖子女人找买主,人家买的女人现在都生了孩子,在村里扎了根生了苗。而丰收却倒了血霉。胖子惹不下丰收,他害怕双胞胎儿子有危险,托黑皮去说服丰收。黑皮和瘦猴两人去丰收家,黑皮打黑脸,说话口气硬梆梆的。瘦猴打白脸,说话口气软绵绵的。一开始丰收什么都不干,拍着胸脯说,我家少了个人,他家也得少一个。还说无产者怕什么,失掉的是枷锁,得到的是世界。黑皮一拍桌子说,你也狗屁得不到。瘦猴笑眯眯地说,丰收哥,你开个价吧,都是喝金马河的水,脸蹭屁股的,有啥说不通的。你有点英雄气慨,让黑哥做做工作,将来进村委会当个治保主任也不错。大家都想叫你过好啊!最后赔了五百元算是了结。
丰收先后借钱八百,一分未还,让伍宝心里有个疙瘩。都说丰收挣了不少钱,丰收回村,也确实像有了钱,咋就不还呢?
两瓶酒下了肚,伍宝头重脚轻,丰收的舌头也有点大。
丰收拉起伍宝,走向理发店。村街上有几个乘凉的人。伍宝忘不了跟人家打招呼。开了店门,伍宝不进去,丰收拉他,说给我点晕吧,在城里累死累死,天一黑除了想妓女,就想点晕。
在店门口,伍宝看见几十米外刘三生店前的电视光。他说想看看电视,有《笑傲江湖》,好几天没看了,不知任我行拿下黑木崖没有。丰收说,一天两集,急死人。下次回来,我弄台VCD,把片子全买到,叫你一晚上看完。伍宝说,你连电视都买不起,还说啥VCD,谁信?丰收说,老哥,你小瞧我了,俩彩电都没问题。伍宝进屋问他:
"那--你借哥--的钱--咋--不还?"
"你要钱--暂时--用不着--我存银行--长利息--我--想娶--女人--"
"我就--不想--娶--女人?"
"赶明--我领你--找妓--二三十文就--一次--"
"谁稀罕--那--我现在要钱--帮--文爷--打官司。"
"我听说了--黑皮--小梅--他得--赔钱--"
丰收对这里熟悉,他找了杯子,在饮水机处接了水,先递给伍宝,自己再接。伍宝喝了口水,扬起手来,对准自己的脖子卡去。丰收以为他想不开,想自残,正欲阻拦,见伍宝的头已经蹦跳起来,如同脖子里安了弹簧。他乐了,原来你先点了晕。
醒来的伍宝少了醉意,而丰收依然醉熏熏地说:"得叫黑皮赔钱,小梅长得好看,给他要一千。"
伍宝拉他入了椅,一下子点了去。丰收一晕,伍宝不客气,在他脸上来了个左右开弓,自己的手心都有点痛。
丰收醒过来,摸了脸颊问,宝哥,我脸咋热辣辣的?伍宝说,可能是酒后有反应吧。他翘着下巴,看屋顶上的两只蚊子。然后扯了丰收说看电视去,打得可热闹。他不想让丰收在这儿。见他出了门,丰收跟了出去。
伍宝并没去看电视,他去了金大堤家。金大堤一家人没有睡屋里,全都睡在院子里。伍宝不想让人听到他们的谈话,拉了金大堤出来了。眼看快出村了,金大堤停下来,说我天黑不出村。伍宝说,咱俩一块,怕人家怀疑咱偷瓜吗?金大堤说不是,你是没挨闷棍的滋味。伍宝想起了他在夜里被打的事。金大堤口头上天不怕地不怕,啥事都想讨个说法儿,其实胆不小着呢,怕黑皮的人偷打他。他挨打,谁都能猜出是黑皮的人干的,可谁都没见到场面,金大堤又没弄到什么证据,哑巴吃黄连。伍宝说,咱得找个僻静地方说话,我得请教老弟呀。
白天虽热,夜晚洼地里吹上来凉风,好受许多。星光很亮,能看见庄稼的叶片在动。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绕耳朵上来。洼地里偶有电灯闪烁,那是看瓜人的。偶尔也有狗叫,那是看瓜的狗。一出村,温度比村中低有四五度样子,两人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到底啥事?"金大堤问,"老兄轻易不找我呀。该不是'四眼钱'又找了你吧?"
伍宝说,"我想问问小梅这事。你研究法律,知道得厚,是个啥讲究?"
"这倒有明文,强奸罪一般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可就文爷那本事,别说让黑皮蹲三年,一天都难呀。另外,我听说小梅只是说说,人家只是录录口供。她连一般的证据都没有提供呀,黑皮一活动,人家正好借坡下驴,把事搁置下来,日子一久,没了事。"
"这事谁都知道,还要啥证据?公安局的人咋这样?"
"咱农村人脸皮薄,而告状,脸皮薄了又不中。如果小梅能把那天的裤头拿出来交给他们,那上面有黑皮的精斑,人家能作鉴定,鉴定结果一出来,黑皮就赖不过去了,讨说法还有希望。现在……"
伍宝一听,头便大了一圈。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手指甲快抠破手心的皮了,有点痛,但他狠攥,不松手。
"要是那年我当了村长,肯定不会有这等事。"金大堤吐了口烟。
伍宝也想让他干村长,至少他懂法,啥事都不会胡来。他自己在竞争演说中也说,除了与政府保持高度一致外,还要尽自己所能,减轻村民负担,为村民服务。乡政府对竞选非常重视,来了个包片的副乡长主持选举会,"四眼钱"斜肩膀扛来一块黑板来记票数。那天也邪怪,清早晴空万里,早饭后开始起风。会场在四板桥边的空场里,这里一年四季不种东西,除了薄草护了地皮,便是农户家的十几个高高低低的麦秸垛。几只羊啃着浅草,几条狗在麦垛根咬着尾巴。会场一布置好,大喇叭一响,羊倒继续啃草,狗却吓跑了。
"也是天意吧。"伍宝说,"那场雨呀!"
唱票进行得热火朝天,金大堤的票比王玉娥多出不少。这时突然下了大雨,有人往主席台上递雨伞。主席台上的领导互相一通话,副乡长让休了会。雨过天晴后再唱票,金大堤的票少了下来,而王玉娥的却越来越多。没等唱完,金大堤已经知道不行了。他气得站起,到了圈外,对准明汪汪的一凹水跺下去,叭地一声,水溅出半人高,打湿了他的新裤子。他又到麦秸垛后点了支烟吸上,扔火柴时真想把没熄的火柴棍塞进麦秸里,弄出一场熊熊大火来。
一支烟吸完,再摸烟时,摸出一硬纸片来,上面写满了蚂蚁爪子。那是他早已写好的就职演说。他揉了揉,硌手,不解气,干脆将它塞进嘴里,像嚼一块干硬馒头一样嚼起来。他知道有人趁休会的时候做了手脚,但那些选票,全部由乡干部掌握。事后,他曾经问过"四眼钱",他不信"四眼钱"没见到选票。他问他那些票涂改过没有,"四眼钱"说没看见。金大堤有点不满,开玩笑自然含了恶意,说你不是四个眼吗,怎说没看见,该不是知而不言吧。"四眼钱"胀红了脸,说大堤,你别多心。金大堤说,我不会怀疑你跟他们合伙作弊。"四眼钱"更急了,说大堤,你这话最好能叫乡干部听见。从那时,两人之间有了疙疙瘩瘩的阴影。
"实不相瞒,我就在这事上,知道'四眼钱'不主持正义,和稀泥。"
"人家老实,地球人都知道,你冤了他?"伍宝说。
"我不这样看,那天开选举会,他可在领导组的,跟乡里人一同吃饭,啥事不清楚?"金大堤说,"砖头,他不运到我家,我缠个没完。"
"你也是缠不过大瓜(官)缠茄子。"
"别管缠什么,反正有人心里难受,我痛快。这世道,人的奴性太重,没一点公民意识。"
"你好好当个有公民意识的模范吧。"伍宝说,"但啥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呀。"
"伟人说地上本没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我得走下去。"
远处瓜地里的狗叫了起来。随着狗叫,有一束刺目的手电光射来射去。呜呜的夜风带着金马河里的蛙鼓雾一般蒙过来。两人都感到了凉意,起了身,各自拍了屁股上的土沫,回了村。村子沉寂一片。街上,只有伍宝店里亮着光。两人进了店,点上烟。金大堤环视一下,拍了拍圈椅,见伍宝正检查剃刀,小心放进盒内。他灵机一动说:
"宝哥,法律这玩艺儿呀,也不是万能的。"
伍宝要他说清楚点。他说:"看见你点晕,我就想,万一你点死了人,法律上如何界定。"
"杀人偿命,还不枪毙我吗?"
"不是那回事。就你的手抖抖的,点坏了人,也挂不上枪毙,大概跟医疗事故差不多吧。"
"有这种说法……"伍宝的眼睛闪光了一下,但马上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