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听刘三生说话,外边人根本想不出他跟刘春庚是兄弟。他从不叫大哥,而是称老板。伍宝让他烟时,心想,还是前人会总结,亲不亲,阶级分,穷人别进富人群,就是挤进富人里,人前人后都矮三分。他不晓得刘氏兄弟不睦的因由,却倒佩服刘三生有骨气。在他的印象中,兄弟俩从不出入同一个场合。有时刘春庚领人到地锅柴鸡店吃饭,刘三生也不理他。刘三生跟刘春庚刚承包土地那阵子,曾经一起耕种过。那时刘三生有头驴,刘春庚有头牛。据说有年麦场里,天骤阴,雷骤鸣。刘春庚不帮刘三生起场,反而去了王玉娥的麦场里忙活。结果刘三生的麦子没收及,给暴雨冲了。雨后几天又不晴,麦子生了芽。刘三生家吃了一年芽子麦面。两家从此不再来往。如今两家中的其他人都来往了,只有他们兄弟不说话。又有人说,兄弟俩因为埋母亲时撂了仇气。刘春庚请的看地先生,阴宅对他有利。埋了母亲,有人告诉刘三生,那块茔地折楞膀子,左高右低,发长门压二门,刘三生吃了哑巴亏,不再理刘春庚。
伍宝递给王家争一支烟,叫他歇会儿,天长着呢,不忙。箩斗王听明白了,反正现在的天长,编这五个箩斗,谁见不到都中,刘春庚见不到不中,要悠着编,等着他回来,硌硌他的眼。他要把平生的手艺精华全都抛出来,叫刘春庚心底里发痛。刘春庚自己没有学好这门手艺,却不喜欢手艺好的人,他抬出一个女人压箩斗王,常常说,市场的眼睛是雪亮的,而不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说手艺高不高,箩斗好不好,市场说了算。他有时说话有点自相矛盾,但老百姓不去细听。只有箩斗王细听,每句话都硌箩斗王的耳朵。
箩斗王有时恨自己没成色,明知道刘春庚让他难受的,却正好上当,给他牵着了牛鼻子。人与人之间,真是靠缘分的,靠气场的。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成别人的克星。而有的人,一见如故,稍加努力,便成了割头断颈的朋友。因此,他一生气就骂女人,女人不能还口,有时提着碗盆,举得高高的,就是舍不得砸下去。只好哇啦哇啦,指手画脚,与他理论。因为他家住在岗子的"马头"上,没有近邻,也没人过去劝架,他们俩就这样对峙半晌,才各自干活去。有时哑巴实在气不过,去理发店找伍宝,他晓得男人听伍宝的。
本想陪箩斗王多坐一会儿,三龙偷偷摸摸过来,拉了他一下,说有事。
"小梅哭着要死呢,"三龙因焦急而下巴颤抖不已,"红园她们拉不住她。"
三龙关上店门,告诉他,小梅在文爷走后,便开始寻死了。红园也是刚刚晓得她的左乳那天给黑皮咬破了,这两天突然发了炎,又肿又流脓。红园她们只晓得她洗澡,没注意那地方。几个女人劝她,让红园去喊医生,小梅说,如果喊医生她马上就死。因为四板桥诊所里医生是男人。毛柱女人让红园去抓点消炎药,她跟哑巴陪小梅。
伍宝闪闪眼皮,泪水没从眼眶里跑出来。他没想出什么办法。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腹内发空,如同一个掏了瓤的葫芦,一敲,只会梆梆作响。
伍宝让三龙守店铺,自己回家找娘。小梅跟老娘的关系好。只有让老娘离开"神坛",守在小梅身边,先稳稳她的情绪再说,再等等上面人的处理意见。在家门口,他踌躇起来。两条狗疾跑着,撞了他。一看,一黑一白,正是瘦猴跟黑皮的。他弯腰捡块断砖投过去,结结实实砸到了一条,狗惊叫而去。
瘦猴幽灵一般出现,说锉子,打狗可要看主人呀,你跟畜牲一般高低吗?
伍宝换了笑脸,抬着脚让瘦猴看,拖鞋带子断了。他说,兄弟,我眼花,没看清,光晓得它们撞坏了鞋带子,对不起了,你老弟多包涵。要不,你砸我一砖头吧。
砸死你,连个摔老盆的都没有,我跟你绝户头没计较。瘦猴说。
你大人大量吧。下次我得看清点。你那狗顶两三万,比我值钱多了。说着敬烟过去。
瘦猴说,我正让它俩配种哩。黑哥要知道你惊了狗,将来生出怪胎来,还不砸你的店?算了,我不告诉他。瘦猴朝他头上吐了一股浓烟,将伍宝的头镀上了白边。伍宝没动,直到瘦猴追狗而去。
伍宝在院外的空场里转了转,阳光晒得他头皮发胀。他脸上溢了汗。仰天眨眼,觉得流汗还没有流泪痛快。调好了情绪,他才进院,甜甜地喊娘。娘刚上了一笼香。伍宝把她喊出来,说小梅有点不舒服,你去陪陪她。她跟你有缘分,从小就亲你,你去吧,今天热,人家一般不愿出门的。娘说,好好,今不瞧病了,谁来都不瞧。我得疼疼孙女去,这就去。其实,别看天热,每天还是有人来娘这"坛"里看病,或者问运气。娘几乎不动,比他挣的钱还多。伍宝有时恍惚,现在的人是咋啦?
娘一走,他关上院门,香气从门缝里溢出,刺得他想打喷嚏。头顶有群蚊子乱叫,他摸摸兜,没摸到剃刀。捡了一根劈柴,上下左右乱打一阵。蚊群散去,自己落了一身臭汗,腻得心都发了粘。将劈柴往墙上一扔。再瞅四下无人,干脆褪掉裤头,对准自己的影子一点点尿下去。只可惜尿量不够,没能把整个影子盖上。
不过瘾。开了门,端出一瓢水来。站在刚才的地方,吸一口,吐向影子,吸一口,再吐向影子,直到把影子盖上,呸一口:"我叫你黑吧。"
红园与桃枝在桥头碰上了。红园低头装着吐口水,吐了口水,又看药的说明书。她回避着桃枝的目光。红园依旧躲着桃枝,生怕桃枝手中的弯锄砸过来。别看二人在洼地里沟通过一次,但是红园仍怵着桃枝。以前有时碰面,桃枝爱骂,骂树啊,骂狗呀,骂猪呀什么的。骂树不要皮,皮绽了,露了白奶,淌了水,还活着。骂狗不要脸,悠着奶子满街逛,哈达哈达,反穿皮袄露着妈,尽招惹公狗日爬哩。骂猪懒蛋货,除了吃就是睡,啥活都不干,叉着腿睡,等候郎猪日爬哩,咋连个仔子都没生……红园耳热,这是骂她呢,她懒,不干活,又没生孩子。但拾金拾银,没谁去拾骂吧,只能吃个哑巴亏,摔头都找不到硬地。
红园斜着眼,知道桃枝已擦肩过去,她紧迈双脚,近似小跑地下了桥。
"红园,等等。"桃枝喊她。
回了头,目光将桃枝滤了一遍,没有发现愤怒的表情,红园心里有了底,问她有啥事。
桃枝说你给小梅拿的药吧。红园点点头,说消炎的。
挑枝靠过来问咋回事,红园低声说小梅奶子发了炎,他咬的。桃枝手一抖丢了锄把,说我去看看。红园说不好吧。桃枝没再理会,自己头前先走了。红园只好捡起锄头,跟上去。
到了文家门口,桃枝停下,转身回家,一会儿提了一件鲜奶过来,径直进了文家院内。
毛柱女人在门口接过鲜奶,领她到小梅床前。她过去抓了小梅的手轻轻抚着。小梅流泪,她也流了泪。
伍宝娘拍了门板,说天理难容呀,天理难容呀。
桃枝用毛巾为小梅拭泪。毛柱女人递眼色给她,她出了门,红园也出了门。两人在院子里,谁也不看对方。
毛柱女人当过几年赤脚医生,她在为小梅的乳部上药。并说,妹子,啥事都会过去的,你年轻、漂亮,总得活人吧。不为自己想,也为爷爷想想吧。也为疼你的人想想吧。伍宝娘也拍了她的头说,老太婆我都八十多了,还想活,你花骨朵一样,可别往死胡同里想呀。
上好了药,毛柱女人将被子靠在她背后,不让她再平身躺着。
桃枝撕开鲜奶的包装,拿出几盒来,插了吸管,先给了伍宝娘,又给了毛柱女人,第三个给了小梅。小梅接着,双手捧着。桃枝说,妹子,地里的事你放心,有我,荒不了地。
桃枝见红园依在门框处,她也拿了一盒奶送过去。让人感到有点惊讶。一下子觉得她为了这件事惭愧,矮了大家半头。红园接住奶,没有与她对视,低头吸了起来。
院子里知了声又稠又密,水一般拥进了屋子里。桃枝走得慢,蹚着知了的声音回到院外。院外没了树,阳光绿绿地射下来,她揉揉眼,依旧觉得炽热的阳光有点发绿。她扛了锄,翻村沟出村,下洼地。
大槐树下还是凉快,不少人由洼地回来,在下面喘口气。更多的人围着看王家争编箩斗。
王家争的动作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两只手伴着荆条的响动缓缓移动着。他是有意显示自己的手法。他除了偶尔弹弹烟灰,双手总是捏在一处。他在想,谁要想学我掐箩腰安系子的手艺,只要有点基础,今儿看完我弄好这五个箩斗,啥都学会了。他不看周围的人,耳朵却在动着,收寻别人的议论,他从议论中可以判断出东西来。三个箩斗弄完了,如同三只听话的猫,给人们传来传去,啧啧的赞叹让他的耳朵起了腻。到掐第四只时,他都有点失望了。现在的人心都跑哪了?这么好的学习机会都白白放弃了。他正想说回家吃饭,刘春庚来了。
刘春庚往王家争眼前扔一支烟,摁亮了打火机,自己先点上,蹲下来又让王家争点。
王家争装作没看见那只高档烟,与刘春庚点下头。低下头,双手在一只编好的箩斗上拍拍打打,偶尔还朝拍打处哈上一口气。刘春庚晓得,这是他最后的程序。喷了口烟,笑笑说:"老兄,你这是给箩斗点晕吧?活是够细的呀。"
他又递了一支烟。这一次王家争接住了,说屋里热,这儿凉快,顺便掐掐它们,闲着也闲着,手里有活,心里踏实。
刘春庚开始看箩斗,说不错,不错。这要是搁在大集体时,供销社里可以展览了。他没有伸手摸箩斗,只是看。头晃着。看得轻描淡写。王家争知道,越是这样,他刘春庚心里越痒痒,正恨这几个不是自己编的呢。这几十年,他可从来没有夸过王家争的手艺,今天也只是说"不错"。他自己当初承包河荒地上的红荆,也是想编出好箩斗来,但他不会安系子。他收购箩斗朝外运,把好箩斗的价压低,还说毛柱女人编的实惠,朴素,与使用者的身份符合,有意气箩斗王的。箩斗王细细看他的目光,看出了目光里的异样,他想要这些箩斗呢。箩斗王与他比起来,毕竟井底之蛙,虽有精妙手艺,却不会应付。两人这样沉默一会儿,他终于沉不住气了,问:
"刘老板,这几个价钱是不是……"
刘春庚哈哈大笑,一派大将风度,弹弹烟,指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