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月湖畔,丝雨无边,一袭翠绿衣裙的少女撑着骨伞,安静地立于绿柳之下。
陆千羽远远地看在眼里,心中都是疼痛和忧伤。
恍若隔世,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若有若无的丝雨中,是同一位姑娘么,她撑着翠绿的骨伞,在七宝玲珑塔下,是那样虔诚凄迷的神情,惹起自己满腹相思。那真的是同一位姑娘么,她曾撑着伞前来将自己找寻,他还记得她柔软无骨的手上让人痴迷的温度,记得她的眼中无限的爱怜和柔情脉脉。
她是谁?她究竟是谁?是云歌?云裳?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幽幽一叹,走上前去。
“云裳小姐。”他轻轻地将她呼唤。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陆公子,你来了。你邀云裳来此,是为我姐姐吗?”
“是。”他与她比肩而立,看向烟雨迷朦的栖月湖,“你姐姐她……她真的……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当初不是你将她带出了艳月楼吗?怎会让她走?”她却问道,是有些好奇。
“我是将她带离了艳月楼,我还想过带她走,远离世事纷扰。”他苦笑着摇头,“可她怎会跟我走?她的心里装着别的人,怎会跟我走?某一天清晨,我一觉醒来,她便从我的生活中彻底地消失了,甚至未留只言片语。我再没见过她,万念俱灰,便做了闲云野鹤,四处周游了一番。”
“是啊,她的心中只有姐夫。”
“我想见她。”
“见她?”她凝视着他,“跟我来吧。”
她说着,沿着湖畔向小树林的方向走去。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栖月湖畔,绿草依依、雨雾氤氲,树林幽深而神秘。千年古树之下,她茕茕独立,安详而淡然,就像过去,像他们曾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可今时今日,芳魂已逝,玉骨委尘沙,她只是一掊黄土而已。
他在她的坟茔前站定,默默地看着,万般心痛。墓石上赫然写着:爱妻肖云歌之墓。
他闭上了眼睛,急急地转身,逃也似地奔离了墓地。
云裳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都是悲哀。这都是云歌的主意,只是为了要将楚骁欺瞒。她默默地跟了上去。
“你很爱她,是吗?”她眼看着他的痛苦和狼狈,心疼地问道。
“我怎么能爱别人的妻子?”他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痛苦和悲哀,回头看她,是已经恢复了清明之心。
她看在眼里,不禁怅然:“你便是如此薄情之人么?就因为她已是他人之妻,曾经的恩爱便都作过眼云烟了么?”
“所谓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他冷然一笑,眉宇间分明有着难解的忧伤,“若这便是薄情,那千羽何妨做个薄情之人?”
好个情到深处情转薄。她听过,却不知为何有些酸楚的感觉。是不是所有的爱与失爱,都能用这七个字解得?情不自禁,她想起了均佑,想起了王,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爱。
“你姐姐,她是怎么走的?”他轻轻地问。
“她和姐夫成亲后不久便得了重病。”
“是吗?”他语带惘然。
“陆公子,往后,别在姐夫面前提姐姐。”
“这又是为何?”
“就像你刚才所说,情到深处情转薄。姐姐走后,姐夫伤心不能自已,已经记不得姐姐了。”
他看着她,好生诧异。他从不认为,楚骁会是这样脆弱的人。
“云裳,说说你。你与楚骁怎么会和好,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似十分好奇。
她长长一叹,将近来发生之事,一一向他道来。在说起云歌时,只说楚骁从沈宅救出了云裳之后,云歌便主动回到了楚云归,并嫁给了楚骁,不久却重病不治而亡。至于自己和云歌的真实身份,由于楚骁特意叮咛过,所以她并未说起,只说自己为沈万翔所收养,而自己与云歌实应姓肖。
那日,他陪着她,在漫天的丝雨中,沿着栖月湖畔,走了很久。
那日之后,陆千羽和云裳走得近了,关系也逐渐密切起来。
夕阳西下,层林尽染。
王城外的山林中,楚骁和莫七守在官道旁。
太后求情,王网开一面,并未要了沈万翔的命,而是将他流放至南方蛮荒之地、瘴疫之乡。这条官道,是沈万翔南去的必经之路。楚骁已经想好,一定要手刃仇人,以慰云族将士和父母亲人在天之灵。
车声辚辚,押解沈万翔的囚车出现在官道之上。楚骁面色阴沉,长剑已然在手。
“楚爷,我们动手吧!”他身边的一袭黑衣的莫七仗剑欲出,却被他一把拉住。
马蹄声急,两匹骏马飞奔而至。云裳一马当先,赶到囚车之前,翻身下马。陆千羽紧跟其后,拦住囚车后,急忙向几名差役打点了许多的金子。剑拔弩张的差役这才让开一条路,让提着食盒的云裳走到了囚车之前。
囚车上,原本肥硕的沈万翔消瘦了许多,一头灰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目光呆滞,面无表情。
她的眼中写满了复杂的感情,有仇恨,也有悲伤,更有怜悯。
她定定地看了沈万翔半晌,才道:“你我之间是有血海深仇,十八年来,我们亦无父女之情,但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不能不报。今日,云裳特地来为你送行!”
她将食盒里的酒菜一样样地取了出来,放在囚车之前,斟酒,将酒盏送至沈万翔的唇边。沈万翔仍旧如雕像一般,没有丝毫反应。她却并不气馁,手举酒盏,那样执拗地注视着眼前之人。“喝下这杯酒,吃下这些菜,你我之间的爱恨情仇一笔勾销!”
足足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沈万翔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情绪,他终于张开了嘴,饮下了云裳送至唇边的酒。云裳放下酒盏,举筷夹菜,一口口地喂,他也一口口地吃。终于,所有的酒菜都已喂完。囚车起解,沈万翔仍旧面无表情。云裳没有说话,收起碗筷食盒,默默地站到了一旁。直到囚车走远了,云裳才长长一叹,泪水潸然而落。
陆千羽走上前去,温柔地拉过她的手,小声地安慰着。很久,她才平复了情绪,两人骑马而去。
“楚爷,我们赶紧追吧。不然,他们到了驿站,单凭我们两人之力,只怕会大费周折。”莫七提醒兀自愣怔着的楚骁。
“楚骁,人不应当活在仇恨里。”
那是谁的声音,突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张皇四顾,眼中却是冷泪盈眶。这是怎么了,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眉头紧锁,苦苦追寻着记忆里的蛛丝马迹。
“爷,我们还追吗?”莫七又提醒道。
“人不应当活在仇恨里。”他喃喃自语,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我们回去!”
“回去?”莫七大吃一惊,“爷,你不报仇了?”
楚骁已然翻身上马,骏马嘶鸣,他的身影在夕阳里那样挺拔俊朗,面容却是廓然朗清。
所谓因缘际会,仇恨也当是种缘分吧。如今,沈万翔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将在蛮荒之地孤独终老,一切的一切便都尘归尘、土归土了。人不应当活在仇恨里,人应当活在爱里,可自己的爱究竟在哪里!为何心这样空?这样空!空到竟会生出许多莫名的恐惧和悲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