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鼎臣哭笑不得地说:“王爷这可太不拘礼数了,伯安兄就不劝劝?”
王伯安不以为然道:“不拘于繁腐之礼有何不好?神武军上下除了皇家与自家祖宗谁都不跪拜,不好吗?尔等凡夫俗子都不知,三郎在神武军最得人心的只一句话——天子奉天承运牧民,天下黎庶生而平等。就为这一句话,徐州之战,神武军上下三万六千人虽九死亦不旋踵!隶属神武军之上直禁军左右武卫二万四千人亦甘愿效死!你可知那平寇伯徐世英乃是定国公徐永宁嫡长子,他只要好好活着,就是下一位定国公?可他生前面对三倍之敌,只有一句话——所部虽无必胜之力,但有决死之心!”
顾鼎臣瞪大了双眼呆滞地说:“徐伯爷之事南京城无人不知,南直隶莫不为之扼腕叹息!可是连江南那些以离经叛道著称的‘布衣卿相’都不敢说的生而平等,衍圣公就在神武军,他不知?”
王伯安怜惜地说:“鼎臣,你在江南待太久了,如今京畿已然是另一个天下了,为兄此刻真不放心你去璇玑阁求学,那些京畿仕子可天天把这口号喊在嘴上!”
顾鼎臣惋惜道:“那岂不是又一次礼制崩坏?”
王伯安谆谆教导他:“礼制还是礼制,只要有功与帝国,还是权贵,还是高人一等。只不过除了天子一系,马上就没有天生的贵族了,连宗室也不例外,以后不仅世爵代降,还需考核学识德行。士农工商也视之如一,为士绅者以后只有俸禄与补贴,再无优免特权!这一切从北京萌芽,从南京开始!”
顾鼎臣激动地大赞:“原来如此,某真幸运,大明要复兴汉唐盛世了!”
王伯安摇头看着这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单纯仕子说:“谬矣!是你我这些由天子统领三公管带的公忠体国之志士同仁复兴汉唐盛世,让大明帝国盛世万年!”
顾鼎臣拱手求解,王伯安叹息低语:“大明眼下是士绅的大明,可以后的大明帝国是天子与天下万民的大明!”
顾鼎臣终于明白了:“难怪万岁爷整顿军伍,这“削藩”可真是从古至今前所未有!万年以降,只有大明才有如此魄力!宗室、勋贵、士绅三座大山通通扫进故纸堆!难怪殿下要贺一千万英烈,一万万公仆,以后帝国只需要皇帝率领英烈与公仆护卫教养天下黎庶!顾某方才看着那《霸王令》与《临江仙》满是不解,此刻终于明白了!那是殿下心中革新天下的慷慨豪迈!难怪天子与内阁以周公视监国殿下,这天下一万万人哪一个比得上监国殿下雄才伟略!天下大同,指日可期!顾鼎臣,愿为如此大治盛世披肝沥胆与帝党同仁砥砺前行!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王伯安淡淡地说:“也没有什么帝党!只有公忠体国的志士同仁!京畿有人称之为秦党与李梦阳等书生混为一谈,有人认为秦党推崇的革新天下其实就是革宗室、勋贵、士绅的命,称之为革命党!但无论你认为自己是秦党也好,是帝党也罢,是革命党亦无妨,但天下只能有公忠体国的志士同仁,绝不能有任何朋党!大明帝国只需要盛唐的强盛,不需要唐末之‘牛李党争’。这也是三郎说的!”
顾鼎臣表露了心迹也放开了,笑着说:“嗯,就这两三刻之间,某也明白了有些事能做且必须做,有些话能想但绝不能说!”
王伯安摇头说:“你不明白,在京中之时,三郎早就知你这屠狗借柴之徒,南直隶召集学子于应天府岁考这等反常之事,你可谓功不可没!再有今日这番待遇,即使平日王某这被称为大兄的人,亦艳羡不已!你看看唐寅,三郎亦极亲近,可比康海与吕柟,可唐寅之恩赏与你天壤之别!平心而论,今日你之恩遇,说是吴王嫡长子才算合理!王某百思不得其解,你告诉某为何?”
顾鼎臣苦思半晌亦无言以对,拱手请教:“伯安兄,可有推测?”
王伯安拱手郑重而言:“却有猜测,他把你当自己了培养了,因为你行事与他近似,而年纪适合独当一面,而他恰恰不能!至于为何是你,某不可细说,你也不必问,这天下不会有任何人跟你解释,日后他若跟你解释,你自会明白!只是某要跟你说的是,绝不要让他失望,因为他对你的期望就是对他自己的期望!你要让他失望,他就会对自己、对天下绝望,一个雄才大略却对天下绝望的君王会何等疯狂?令人不寒而栗!”
顾鼎臣决绝地说:“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士为知己者死!伯安兄当信殿下眼力!”
王伯安嗤笑他说:“王某第一次见他学问,就跪那拜师了!你并不懂殿下的学问何等惊人,千万年来,普天之下,他若自认第二,无人可称第一!他连刘大夏、杨廷和都不待见,会当你国士?笑话!他只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身影!说一句此刻你绝不愿听的话,百官今日簪花与你,许你穿秦王袍服夸街,其实是簪花与三郎,让你替三郎夸街,此刻在百官眼中让王某牵马坠蹬的是三郎,天官替状元郎牵马也不过意思一下,哪有耄耋司徒为诗酒盛会魁首牵一里地的?你看看百姓眼中的恭谨,那也是当你替监国殿下在簪花打马夸街。你只看看这十里江面千艘秦淮花舫十万江南佳人齐聚护国洲,南北花魁齐献舞,就该知道那《金陵调》何等惊才绝艳!七夕之日,他以小儿郎之身用一篇《少年大明说》领着京中百万军民游会何等惊世骇俗!你可曾听过天下何时有如此之人?”
顾鼎臣就差被他训哭了,苦着脸拱手:“伯安兄,鼎臣也没想今日有次殊荣,可某只是寒门学子,为之奈何?”
王伯安也无奈地说:“也罢,今日实在是太突然了,王某日后再与你仔细分说。只是这簪花之事不说清,怕你误判,这确实是南京百官在给监国殿下簪花,只不过你是盛会才学性情俱佳的人选,三郎又极看重你,就由你替他!你此刻不仅是你,还是三郎!让秦淮河上的小娘子都看看弘治十四年江南簪花郎是何等之风流倜傥!”
顾鼎臣拱手笑答:“那就请伯安兄多担待了!”
两人开始不再窃窃私语,而是高谈阔论,王伯安甚至扔给他一个金质酒壶,里边能装三两酒,都是百年凤酒,朱厚熜特意给顾鼎臣壮胆的。
朱厚熜自己却无所事事,就带着大小筠儿登上女官那艘游舫,来来去去看各处的乐舞、杂耍、戏剧,当然这年头戏剧都还没成型。到了子时,他就跟着游舫到处给花舫送吴王赏宴,顺便也带上苏暖的那碗生日餐和王沈氏添上的长寿面。二十四大家花舫自是欣喜若狂,顾白甚至已经吩咐了还给苏暖卖身契,送她去神武军当女官。苏暖却哭的伤心,顾大家一直对她还不错,吃用教养甚至不逊色寻常豪富的官宦人家,真正的在培养她成女才子,让她免于靠更不堪的方式求生。实际上顾大家扮演了她类似母亲的角色,自是有几分真感情在。朱厚熜没料到顾白有这么果断,事实上,过两天他还是要解救清倌人的,就同在北京一样。而二十四大家花舫与近百家花舫都是养女才子的高端风月场所,都是清倌人,自然是重点照顾对象。那千家花船属于中档的,也有集中自家资源培养的女才子,但不那么守规矩,势必损失惨重。低端场所虽然要去,却根本没有去的必要,那些是真正的皮肉生意,最多搞一个清查人贩子,还被拐骗强迫的女子一个公道,放她们回乡或择地安置,神武军根本不敢接收她们。
朱厚熜自不会再把苏暖推回去,直接把顾白和苏暖邀到游舫,于船头置案几赐宴,主要是给苏暖享用她的生日贺餐,顾白也就蛋糕,橙味奶茶而已。
作为酬谢,朱厚熜直言:“顾大家,想必知道神武女官之故事,孤直言不讳,金陵亦会依列办理,可报于你家东主知晓!神武军已有三千女官,五千女童,不在乎再多几倍。璇玑阁与将军台六千文武仕子,上直禁军与皇家禁军将校数万,皆为女官归宿,王府就是女官娘家,王府女官只做妻不为妾。孤更愿大明锐士神武镇国两军五万尽娶南北花魁,以将军佳人成帝国佳话!日后南京秦淮河就像北京京畿一样,只有受教坊司监管庇佑自愿从业之乐舞佳人,不再有被迫屈从之苦命姊妹,大家以为如何?”
顾白跪于船头,含泪大礼哭拜,哽咽而答:“奴与十万姊妹在秦淮河盼了殿下三月有余,今日终得一偿夙愿,谢殿下垂怜于凄苦女子。殿下博爱世人,治风月恶习,必传颂千古,秦淮十里该有殿下生祠一座,帝国女流当贺殿下千秋万安!”
朱厚熜自嘲一笑:“孤也只是凡夫俗子非神仙圣佛,大恶生祠淫祭之事,此事不必提。明日晚间,就是神武军涤荡金陵风月之时,这是孤专谢你的,你可酌情告于他人。另外,神武女官因多是九边卫所之后,无裹脚之恶俗,可入军做保养幼军之事,而秦淮受此害者颇多,入不得军伍,孤有神武军后勤一部所辖军医、军服、军备三局可为供职;王府监司亦有舞乐、膳食、巾服三所安置;王府产业:璇玑阁、将军台、皇家商行亦有乐舞之职属可安身;王府学院,文学、武学、科学三院视秦淮姊妹俱为王府子弟,有助学、励学、奖学三金供养求学者,学成后授王府女官品秩,入王府二十四局与皇家银行、商行、船队诸部所充实职文吏。但王府与神武军一体,所有托庇者与女官一视同仁,即有军纪军律军令约束调遣。王府每岁有十二次联谊会,所有女官必须参加半数,以乐舞慰劳神武军、璇玑阁、将军台,兼以相亲,意趣相投者,王府赐宅邸田亩嫁妆促成好事。”
顾白柔美一笑:“殿下好筹划,从此女官姊妹们与王府神武军联姻,各自求仁得仁,死心塌地为国效死!难怪衍圣公说神武军俸禄并不高,却军力强横。奴此刻才知那几圆金银不过零用,真正的俸禄竟然是宅邸、田亩、妻子。奴要是男儿,也甘心自己背着骨殖盒为爷亡命天下。”
朱厚熜摇头笑道:“错矣,真正的俸禄只一句话:天子奉天承运牧民,天下黎庶生而平等,孤与袍泽同生共死,中军龙旗永列阵前!非是孤让神武军为国效死,而是孤与神武军为国效死!你可猜测一番,神武军在徐州少了三千余袍泽,江南将要死伤损失几何?”
顾白脸色突变:“三万?十万?”
朱厚熜淡淡一笑:“非也,汝可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