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无语,朱厚熜带着大小筠儿,与顾白、苏暖看着亲卫把一包包棉袱油纸包裹的简餐分发,女官带着材料上各花舫煮茶赐饮,就问:“顾大家,看看孤的女官与神武郎,可有令行禁止的军伍雄风?可值得秦淮佳人以之为归宿?”
顾白赞叹:“奴曾闻盛唐武周鸾凤,前宋杨家女将,料来亦不如女官一般上得战马,下得厅堂。殿下可甚是偏心,即有女官女童八千,何不依神武、骠骑、鹰扬三卫之例赐以封号嘉勉?”
朱厚熜摇头苦笑:“非孤不赏,虽有成军,可只三千,尚不足一卫,而女官皆需二十六岁以前嫁夫生子,不能持久服役。铁血疆场有帝国的男儿就够了,这是帝国儿郎的尊严!”
顾白竟反驳说:“昔时,宋军武力不济,自梁红玉、佘赛花出世,宋军因之大振,殿下怎能无视?殿下要是整肃天下风月,所救清倌人将超十万之数,还能都于王府产业恩养待嫁上直禁军与神武镇国?”
朱厚熜无奈说:“日后王府百业会何等规模,孤也难以预测,尽力吸纳,银行、商行、医药、乐舞、纺织、印染、针织、衣帽八业当可安置孤苦姊妹数十万。但无论何时只身世清白、才学优异、品行无暇者选入王府与神武军授女官。当然等宗室龙武禁军凤武凰武两卫组建,孤会考虑共用凰武之名。但龙武军将比神武军更艰辛,会上塞外沙场搏命,这是天家女子要做的,寻常女子无需如此。”
顾白已然有些恼怒不甘道:“而今宗室才几人,男女老幼尽从军也根本不够禁军三万六千员额。殿下宁愿自家人送死,为皇家博美名,也不愿拔擢帝国儿郎女子?”
朱厚熜只淡淡说:“孤也不怕告诉你,龙武君的确要去送死,如今有三十藩王,二百四十郡王,将军、中尉二千一百余人,算上庶人五百,不到三千,但对帝国来说太多了,国朝最多只能供养十二亲王、四十九郡王、一千将军、三千中尉,庇佑其余宗室后裔。一万万子民供养他们百余年,是时候用自己的义勇忠烈告诉黎民百姓,他们没有浪费帝国的金帛银粮了!十年后,龙武军自孤起凤凰两武卫均出关迎敌,只有死伤半数才能回来继续锦衣玉食!用半数龙子凤孙的炽热血肉换取帝国三百万将士饮马西、北两海,复兴中华盛世!可值否?”
顾白惊惧不敢言,朱厚熜突然一笑:“今日多饮了几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让顾大家不幸听了个真切,顾大家看来别无选择,要跟顾一条道走到黑了。”
顾白一愣,随即大喜道:“苍天怜爱,让奴能随侍左右,奴已别无牵挂,那漠北奴也需去,见证了龙子凤孙的风流豪迈!唱与帝国听!中华天下,帝国山河,当不忘三千凤凰血洒漠北九重天!”
朱厚熜狂笑:“看看孤的王妃的眼神,你这是要抢她们的差事?不怕她们腰间的戏凤玄刀?”
顾白坦言:“王妃莫怪,届时俩位王妃要哺育小王爷,这苦差事,得奴带着苏暖去!”
大小筠儿又羞又气,使劲捏朱厚熜得左右手,朱厚熜求饶:“孤保证,哪怕上天入地都带着你们!”
苏暖满是羡慕地看着三人嬉闹,然后就埋头吃那颗已经惦记了一个时辰,看了两刻钟的五香茶叶蛋,眼泪“啪”,“啪”的砸到咬了一口的蛋上,怕又掉下来脏了蛋,竟一口把大半个鸡蛋吞进嘴里,低头慢慢嚼咽。她虽然看起来八九岁,粉雕玉琢的像个瓷娃娃,却已经十一岁了,儿时亏了身子,没长高而已。这年头贫家女子十三四、十四五就嫁人,她已经什么都懂了,刚刚朱厚熜亲切温情地照顾她过生日,已然让不能忘怀,溺在孤独中彷徨无措的她,以为朱厚熜会是那颗救命稻草。而她的“犯官”父亲生前教她君臣父子,在她心里,为君王做任何事都是自己的福分,是福气也是本分,就像大明忠君爱国的黎民百姓一样。
顾白怜爱地看了看女儿一样的苏暖,她是知道苏暖的女儿家心思的,别说苏暖,去献乐舞的二十四花魁都尽量选的比较小,尽是十一至十三岁的豆蔻少女,哪一个不想嫁入朱门?只是原以为殿下至少九岁十岁,谁想到才这么点大!不看人,不听说话声,只看诗词,最少也是弱冠少年。谁知本人也就四尺,这还是加上头顶兜鍪上的半尺高银色龙旗,让二十四大家苦笑唏嘘许久。
顾白犹豫许久后,壮着胆子建议:“奴看爷尚无贴身婢女照料,不如奴帮着选几个?”
朱厚熜摇头说:“宫里赐的孤都不敢用,莫说这金陵鱼龙混杂之地了!”
顾白又跪下说:“至少今日献舞之二十四花魁还未沾染世俗杂事,又无亲无故,可以粗使。”
他想了想说:“可顾大家沾着倪家,其他大家也各有依靠,二十四花魁就如二十四大家的闺女一般,你这是为难孤啊!”
顾白没料到他说的这么直白,羞愧解释:“非是奴与倪家纠缠不清,倪大人依然故去,奴与倪家已无瓜葛。二十四大家往日只是托庇各家权贵,明日二十四大家花舫与近百小家花舫,尽入王府充任女官,以后爷才是奴等主子。权贵们都是人精,不会冒天下之大不讳逼迫奴等窥视监国的,最多犯事后,托奴等求情。”
朱厚熜点头说:“那就让二十四佳人替孤充充门面。二十四大家本人自认清白者,尽数入王府暂为王宫女官。届时锦衣卫会替孤甄别,所有来历不明心怀叵测之人会极凄惨!近百小家充入王府外庭与神武军,依然会甄别,有若干人会剔除,安置于各地产业。给你王府七品女官中尉,其他二十三家八品女官少尉,由你统辖,你喜名号,那就称为王府剑侍右卫,自然会有剑侍左卫,就是萧灼统辖了。府里乐舞之事由朱千金领典仪所统管,由你二人负责。平日教孤与王妃乐理之事亦由你二人负责,孤的密曲谱曲之事亦然。除此之外,让南北各二十四女官陪王妃与王妃的贴身姊妹大小丫读书,玩耍即可。王府官制与朝廷典制多有不同,你要是需要,孤让南京大宗伯安排教坊司六七品官职给你也无妨。”
顾白恭敬致谢:“奴替姊妹们谢爷怜爱,奴等以后就只是王宫女官,以后朝廷如何,与奴等再无半分关联。”
朱厚熜摇头说:“王宫女官和神武女官一样,原则上也要赐还成家可推迟至而立,自愿苦守者,四十五岁后赐出宫掌王府产业养老。其实孤要缓缓废除宦官之制,若干年后,王宫内廷只有女卫与女侍,外廷则是亲卫。尔等是真的碰上好机会了,内廷二十四局所皆会逐步让考核通过的女官掌管。”
顾白大喜,福礼说:“那奴就赖在王宫养老了。”
他以敬礼回礼说:“顾中尉,女官非重大节庆典礼只敬礼!”
顾白优雅敬礼,却像要起舞弄月,朱厚熜回礼,然后说:“苏准尉,你还没吃完?”
苏暖正在慢慢吃已经凉透的长寿面,被他突然戏弄,一下惊地呛住了,可怜兮兮地敬礼说:“爷,太多了,吃不了了!”
朱厚熜笑着说:“王婶娘的长寿面本来就做的多,长寿面怎么能吃完呢?自然要多寿多福!都吃两刻多了,凉透了,明日再让王沈娘给你做就是。”
苏暖皱眉道:“奴刚刚尽吃面了,菜和肉都还没尝尝滋味呢!”
大筠儿体贴地说:“不怕,待会左右将军回来了,给他们吃,明日做加料的补上就好了!”
小筠儿已经憋了许久了,插空就说:“姐姐要婶娘给你做乌鸡海鲜面来着,三郎就没让放那些好东西,只放了炖好的秦川牛肉和关中的酸黄瓜、咸萝卜,要是不合口味、滋味不好,明日就做苏姐姐喜欢的,咱府里别的没有,就厨娘和吃食多!在京中时,满京城老爷子天天跑咱家蹭饭吃,都馋咱家的好滋味!”
朱厚熜看着小筠儿只是笑,等她说完了才教她:“再和旁人聊天,可不能说这些,让南京城的老少学着北京城那些天天来蹭饭,把咱家的好吃好喝吃完了,你以后吃甚?”
苏暖红着眼说:“奴就说呢,咋就那么像长安家里的牛肉臊子手擀面,肯定放了岐山的醋吧?奴就爱这滋味,再放点户县的香葱,就跟以前姨娘做的一个滋味。奴要留明天自己热了吃。”
朱厚熜点头说:“你喜欢就好,要是喜欢家乡吃食,就多去找王婶娘,她会给你备着的。”
顾白怜惜的替她擦擦脸,安慰她说:“明日起,多去王婶娘那帮厨,让婶娘多教教你,以后就不至于吃一碗家乡滋味的面,就把自己弄得这么伤心了。”
朱厚熜也宽慰她:“嗯,多学学,以后婶娘忙不过来,你就去帮她。”
正说着,南北两岸就燃起了烟火,一二三丈不等的火树银花一个接一个绽放,天上也炸出了各式礼花,这一定是从城里权贵富商家的搜集来的,形制五花八门,显得异彩纷呈,因为这时代烟花都是豪门大户各家定做,形制比较单一,数量也教少,只有积聚众家存货才能有这种效果。虽然放的别人家烟火,刘昂却免不了打赏,朱厚熜有些心疼,秉着不能白话钱的主旨,就带着大小筠儿去放烟火,顾白带着一大票莺莺燕燕跟着护驾。
到了南岸才发现,南岸钟鼓司和神武女官的节目又换了一茬,这会儿主要是南传奇与北杂剧对台争艳。当然也有若干花船唱着弋阳、海盐、余姚、昆山四腔的戏曲,亦有民间小曲如《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挂枝儿》、《打枣竿》、《劈破玉》。
当原本兴高采烈地带着大小筠儿放烟火时,她俩却学着旁边不远的小娘子唱:“索性丢开,再不将他记上怀。怕有神明在,嗔我心肠歹。呆,那里有神来!丢开何害?只看他们,抛我入尘芥,毕竟神明欠明白!”
另一侧还有这样唱的:“别人家。念亲亲。在时儿住。谁似我。自子时直想到亥时。没黄昏。没白日。把心脾碎。一月三十日。一日十二时。那十二时的中间也。又刻刻想着你。
害相思。害得我心神不定。茶不思。饭不想。酒也懒去沾唇。聪明人闯入迷魂阵。口说丢开罢。心里又还疼。若说起丢开也。我到越发想得紧。”
朱厚熜心想幸好,还不说露骨,可不多时,就传来:“你在旅馆中休要思想着我,你身子有损受不得亏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云逸就带了几个神武郎去砸场子了。
大明朝的散曲一日不如一日,格调越发卑下,他是知道的,可这还是弘治年,冯梦龙那厮还没出世呢!朱厚熜厉声喝止大小筠儿不许学着唱,匆匆放了几桩烟火就准备走,云逸却带了两个醉汉来了,并低声说:“小娘家的逼人唱的。”
朱厚熜顿时气笑,徐世英刚送到家庙,徐家还做丧事呢,这两起码也三四十的人了,真不知轻重。他就嬉笑问:“徐家的?徐俌是你们何人?”
年纪大点的得意地说:“不才,正是从叔祖,小哥儿这衣甲华丽,想必也是勋贵家将门虎子,今日饶了哥哥,换个拜帖,明日请小哥儿入府赴宴赔罪如何?”
朱厚熜大笑:“不知尊卑的痴货,你是谁哥哥?某是你叔父辈的,掌嘴,狠狠打!两个一起打!”
年纪小点的立即求饶:“叔父,饶了侄儿,今日正是咱家姑奶奶给姑爷庆千秋,不能落了姑奶奶面子啊!侄儿这就带着堂兄回家庙跪着,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