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已经“借用”后世诸多佳作太多了,只能认下自己就是“仲永”,拱手恭敬对衍圣公说:“若无恩师日夜教授,孤哪能作出诗词,此篇虽颂出于孤之黄口,却脱胎于师之旧作,亦有恩师一半心血,当不得恩师谬赞,更不容恩师妄自菲薄!”
衍圣公孔宏泰喟然长叹:“老朽纵横朝堂文坛一生,多有蹉跎,较天下名仕少差风流,常有悔意,何不安心学问诗词!天可怜见,而今得一弟子,天纵奇才,可比汉魏之扬曹,不逊唐宋之李苏,纵百死而无一憾!”
英国公劝道:“三郎并无醉心文赋诗词之志,贤弟还要多加敦促,莫让才华徒俱,天下空待!”
保国公更是已经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拱手相邀:“三郎在京中素有才名,而江南士林皆以代笔之作视之,今日有南北二京翰林在此鉴证,可辟谣天下。此篇绝品,然多北地慷慨豪迈,大气磅礴、壮气回肠之下,仓促间怕是此间秦淮佳人以金陵软语不易吟唱,不如敛几分气势,再作一篇?”
云逸一贯认为师叔太过低调,平日并不精心学问武艺,只偶尔做一些新奇曲调给神武郎当军歌唱,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拱手力谏:“师叔,当是此时,不可让南人小觑了北人,大秦锐士何惧之有!长安子弟当从师叔开始为北人表率!”
朱厚熜大圆眼睛一瞪,云逸却不像往常一般退缩,反而刘坊满怀豪情又言:“今日小爷何不一试,一刻成两篇绝品,慑服于江南仕子!”
英国公也拱手说:“此时宪卫定震慑了南京京营,后队数万上马步卒亦在陆续入营,明日渡江之事无忧。但必有本地士绅鄙薄我等粗疏,三郎可愿为十六万大军正名?”
朱厚熜只道完了,存货要被掏空,拱手对英国公说:“那就请英国公录孤军令——霸王令!”
“钟山风雨起仓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龙盘虎踞今胜昔,日光月复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英国公录了觉得意犹未尽,就问:“不是长诗?”
朱厚熜皱眉道:“孤为赋新诗头发都愁白了!来,那柳娘,孤送你的小娘一曲金陵调,就当今日我师侄三人的船资,你先来录词,然后听琴录谱。”
“上阙总提:秦淮歌遍彻,八艳才名平秋色。
一阙:佳句杯中游,歌舞自风流,如是风光不知愁,一曲新词一壶酒,浮光掠影过花间袖。
二阙:十里烟雨重重灯花逐水流,盛庭华筵依旧,琵琶声色悠悠香扇桃花绣,新辞一阕为君奏。
三阙:落笔行云走文史古今通,歌绝画栏百花动,浮华转瞬空青灯素裳亦惊鸿。
四阙:小楼醉春红乱世宛如梦,一缕香魂半生零落,琴声乱,未成曲调,先诉情浓。
下阙总提:金陵舞四方,八绝共赏满庭芳。
五阙:佳人翘盼首翠阁下帘钩,霓裳水袖妙歌喉,花好月圆宫墙柳,舞绝秦淮岸醉王侯。
六阙:青山白云幽幽相思曲不休,今朝红尘看透,朱门车马匆匆再登金陵楼,黄粱一梦情难留。
七阙:醉点金钗瑠湘裙敛温柔,从来欢歌绕画梁,何必惹愁肠素手妙笔添兰芳。
八阙:江湖名远扬眉楼玉生香,侠骨柔肠艳冠八方,待君归,金玉满堂,鸳鸯成双。”
“此为一曲,辅以琴、筝、萧、笛、琵琶、芦笙、小鼓、大鼓等,可一人独唱,亦可从这些小娘里选取有江南天籁之声者八或十人合唱并编舞。孤只粗通于琴,此刻以手埙演示,你可随意录谱,稍后神武军女官亦会作好曲谱与舞谱送你一份。”
他又得意地喝道:“摄服江南才子,就得拿他们最拿手的词曲小调配上霓裳华舞!羞死彼等日夜以此为业者!等朱千金它们带着乐器来了,听一听孤用先秦悲凉豪迈之埙,奏一曲江南轻柔温婉之曲。”
英国公笑道:“同行是冤家,已然来了!布好后,请殿下赏仙曲聆听!”
一刻后,高台上就放满了神武女官和花舫佳人的十八般“兵器”,分列左右,泾渭分明。一众人除了朱厚熜与大小筠儿,铺了骆毯放了案几坐在那里,都下去端着酒杯站着。
所有人包括大小筠儿,都是第一次听他用手埙吹这靡靡之音,埙声已然悠扬哀远,却少了悲凉伤感,女官中有送神武英灵那日的领袖人物萧灼,花舫有柳娘,都拿着词谱轻轻吟唱,其他人守着各自乐器琢磨曲谱,舞谱。朱厚熜吹到第三遍,左右两侧已经可以轻弹慢吹跟着合奏,大筠儿琴声都渐渐连续起来,小筠儿的小鼓点更是慢慢敲的节奏分明。
衍圣公趁着一曲刚毕,就与英国公商议掌灯,朱厚熜心疼大小筠儿,就让为她们停了,又改了萧灼与柳娘部分唱腔和抑扬顿挫。然后自己又各以古琴和小鼓奏了三遍,还加了吟唱,大小筠儿一边给她舞剑,一边用自家传的苏味南京官话轻唱给他听了六遍。
但是九遍以后他和她俩停下休息,局势就不可收拾了,西边是萧灼为首八人用秦音,中间是柳娘选了八人用秦淮官话,东边花舫剩下的小娘更是吴语、越语、淮扬官话齐用,台下还有齐鲁仕子各种怪腔反串。
东边的更像他后世听到的版本,但是秦版与宁版其实更好听,秦版颇具汉唐遗风,用了埙、箜篌、二胡、大鼓,情感浓烈,哀而不伤,雄浑绮丽,宁版用了阮咸、琴萧、瑟、花鼓,细腻温情,轻柔婉转,华丽清秀。
似乎为了区分彼此,萧灼与柳娘的唱腔明显一个更孤寂伤感些,一个更欢快愉悦些。当然她们都是可怜人,北地佳人“国破家亡”孤身流落北京风月场,南地佳人迫于生计被迫从业南京秦淮河。但是明显神武军女官敌意更重,她们的父兄不是战死于九边,就是死于鞑虏入寇,她们多少对江南安享太平盛世,遍地靡靡之音有些愤恨;南地佳人并不懂,她们只是以为大概吴王的乐舞班子在摄服她们。然而这些神武卫女官虽是京畿三千清倌人里遴选出的才艺最优者,却因为不用江淮官话,而用如今南方只在秦晋西商聚居的扬州一带有较大影响力秦音,明面上根本压不倒南京秦淮河上只称一流而非顶尖的寇家花舫,反倒是寇家花舫一分为二喧宾夺主给了女官颜色看,不过女官的二胡与大鼓依旧让花舫吃足了苦。
朱厚熜看能教的已经教完,让她们在此争奇斗艳不成体统,就让刘坊不分彼此,大赏她们,送还。
英国公等意犹未尽就请他在护国洲赐宴南京翰林办文会,当然江心小舟只高台一座,无法招待,衍圣公建议于驶回码头的龙舟上设宴,可彰显皇家气度。保国公立即自荐由他去遍邀南京权贵同享盛会。
朱厚熜同意之后一炷香,中军大帐直接就搬到了护国洲,随行车队停在了道士洲,他的王驾与仪仗更是就在高台安置着。一众人包括左右将军登上龙舟享宴,当然女官已然去休息,花舫则派了装了火炮的两千料大船一路送入秦淮河,是纯粹的文会。
但是寇家花舫今天晌午跟随神武军一位小将军去了北岸大营的消息已经在南岸传开。秦淮河数百艘花舫滞留于河口准备打听一下这监国王爷的喜好,都想自家能出一个李师师,以后不仅自家,整个秦淮河都要昌盛了。
战船送到秦淮河口惊诧于河口如此多花船,以防有诈就在外围游弋,寇家花舫则被行首拦住盘问。柳娘如今自认为攀上了吴王,也不惧她们,让抬出来赏赐给她们看看,一小箱还未发放于每个小娘与仆役的金币而已,只千枚。
行首并不信刚大婚的吴王欣赏了歌舞,没留侍寝,只给了一千两黄金送还,亲自领着各家船主登船查人,却验明无误。行首只得问到底因何事被送还,毕竟寇家世代经营,花舫受制于没有后台,但她家的姑娘都是自家从小物色培养的花魁苗子。
柳娘知道自己说秦王年纪尚小或不好女色,这些人根本不信,索性就说:“奴去时,秦王爷正和衍圣公、英国公、保国公与南北数十翰林清流、齐鲁两淮仕子办诗会,周围还有三五千神武军骑坐马上护卫。三位国公借着花舫为由,迫使王爷连作词诗曲三首,篇篇皆是绝品!王爷甚至亲自对奴说那金陵调曲子是送与花舫做他师侄船资,还领神武军女官当场配给奴词、曲、舞三谱。然后令奴家花舫与女官斗曲,最后不分胜负,都赏了一箱五爪盘龙金币,就各自送回了。”
行首等立即如获至宝要求分享吴王新作,柳娘得意道:“诗词可任由尔等传抄传唱,但金陵调是秦王赠与寇家花舫的,不与!”
行首此时还不知金陵调何等价值,召集所有人赏了诗,只觉得《霸王令》太霸道,当下不能传唱只能当做谈资。再看了《临江仙》就对吴王的才华有了清晰的认识,结合吴王权势,此三作远胜江南四大才子进来所作。当即就决定各家合力谱新曲,传唱《临江仙》。但同时胃口也被吊了起来,许给寇家用两个花魁种子换五年副行首的好处,要求分享《金陵调》,柳娘想也没想一口就回绝了:“奴可不敢答允,这秦王在北京一夜就给三千清倌人从良了,今后只要秦王在江南一日,我家女公子一个也不能租借售卖。”
行首又退让说:“奴也用尽了自己权限,不如柳大家先让姐妹们演奏舞乐一观!”
柳娘得意喊到:“给各大家舞乐两遍,第一遍咱寇家的,第二遍女官的,让大家们指点指点!”
柳娘此刻还自以为自家舞乐远胜女官,笑呵呵看着各家船主欣赏舞乐。
一曲结束,行首就异常惊喜大赞:“吴王爷的惊天才华从此曲可见一斑,当时柳三变也不过如此!柳大家,吴王爷可是太偏心了,送了你寇家花舫半个秦淮!把另一曲奏来,吾等再欣赏一番!”
柳娘更加得意地让开始奏秦风金陵调,一众小娘大多唱不出秦音,就让扬州来的苏小娘独唱,她和其他各家船主一起欣赏,很快柳娘的脸色就变了,刚刚在江心洲只顾争奇斗艳,现在才发现果然京畿三千清倌人中的佼佼者更胜一筹。甚至也不需要逐条比对,单单看着一众大家脸上的清泪已然弄花了妆容,就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大家们个个都是熟读诗书的才女子,若干年前每一个都曾是十里秦淮河花魁。此时离元灭宋不过两百余年,离明灭元百余年,每一个大家都能从词里读出乱世佳人的不同人生,但无疑都是可怜可叹的。即使放在今日也囊括了绝大部分风月女子的归宿,风月场强装欢喜不过是欢场的无奈。但这是一曲写给风月女子本身的,是姐妹们自己的故事,并不是写给风月女子去欢场逢场作戏的博取花资的!
又一曲结束,柳娘大悔不迭,痛哭失声,行首顾白摇头说:“把舞撤了,添上琴箫、阮咸、瑟、花鼓,这是吴王给十万秦淮女子写的,不用起舞博他人一笑,都把词抄于衣袖,奴今日带你们给自己歌一曲,舞一曲。”
两刻后,十里秦淮二十四大家就着哭花的浓妆,边唱边舞,边哭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