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日辰时,朱厚熜已经吃了早饭准备带着大小筠儿出营,去江心护国洲为中山王遗物与平寇伯遗骨送行,衍圣公急忙就带着翰林清流与齐鲁仕子一大票人跟了来。
英国公督造的浮桥由两岸齐头并进,沙船在中段已经下锚合拢,木板铺设较慢,只铺了三分之一,北段只到护国洲。徐光祚已经带着两千人骑马将遗物遗骨送至护国洲,朱厚熜要带着军中勋贵、翰林清流、随行仕子在那举行个送别仪式,然后徐光祚带两千神武卫登上昨日送来的奢华宝船继续南行,沿秦淮河直到聚宝门下船沿南门大街、花市大街入徐府街就到中山王府了。
今日南岸也吹吹打打起来了,这是魏国公要给徐世英治丧,仪凤门下的天妃宫、静海寺、龙江船厂一带早已聚满了百姓,连秦淮河的花船都涌到了龙江面载着仕子来迎接南京人的荣耀——中山王徐达的遗物,甲胄佩刀等,与南京人的骄傲——平寇伯徐世英的遗骨。不说南京城,凡是在南直隶,在江南讨生活的内监、勋贵、官绅、仕子、商贾,凡是有头有脸的都在龙江渡候着,哪个敢不卖世代南京守备中山王后裔魏国公徐俌家面子?何况北京的定国公徐永宁刚与天家攀了亲戚,徐家的女婿三皇子吴王朱厚熜新任南京监国,还领了十六万大军南下剿寇讨逆,此刻就在对岸浦口搭浮桥准备率领大军南下。徐家上下现在打出了缠着白绫的仪仗,拉着灵车,连孝服都穿上了,谁在今天给徐家脸色看,说不好就是不死不休。
十万人望眼欲穿的等候中,被本地百姓称作龙舟的宝船缓缓驶来,甲板上整齐列阵,船尾有六军鼓六军号“呜呜”,“咚咚”的奏着军乐,一靠近码头就立即系紧缆绳,放下一丈宽的跳板,不等骑兵涌下,酷烈肃杀的气氛就压的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静寂无声。
南京礼部与太常寺在一旁称赞司仪,南京督察院领江宁卫兵丁整饬秩序,又是奏乐,又是祭酒,又是四拜,最终徐光祚骑在马上,胸前背着他父亲,喝令:“神武军宪卫全体都有,呈四列纵队下船。”
宪卫是朱厚熜临时给的番号,以示敬重。渡口外围的百姓立即就看到两千余与南地卫所着装大为不同的骑兵,兜鍪顶上没有长缨而是一支白幡;铠甲也是一片片的光亮如镜的甲片铆接,胸前鸩面甲上带着玄色麒麟纹饰;后面还披着像大氅的玄色斗篷,绣着银色麒麟。但是他们齐步骑行下船前,还盖上了似龙似鬼的玄色面甲,一众吃瓜群众要不是能看见前面“高个儿的”还安之若素,此刻就要逃命去了。而其为首一排四人,两个内监在外侧护着两个少年郎,一个兜鍪上带了白绫,双手抱着绣着银色麒麟的玄色纻丝包裹着的盒子,另一个双手捧着一套晦暗的甲胄与长刀。
徐光祚旁边的是和他一起从扬州回来的刘昂,正跟他说:“今日阖城军民迎接,宝船太大实在进不了秦淮河,魏国公只好安排沿秦淮河西南岸骑行至聚宝门。大郎担待着点,百姓夹道相迎是好事,徐伯爷在天之灵必是欣慰!”
徐光祚也红着眼点头,但却骑行至跪着的百官面前跟南京礼部商议道:“大宗伯,吾先祖与先父都是国之大将,大将军惟愿马革裹尸壮怀激烈而还,不愿任十里秦淮风月蚀骨侵髓,吾意简礼先行,可否?”
魏国公对六部拱手便断然说道:“诸位,今日本就打算于聚宝门直入城中,徐家上下也恳求遗物,遗骨简礼先行,徐某将在这陪同各位全礼!”
大宗伯只好拱手答:“事出有因,那就如此吧!请小公爷先行,吾等随后就到,只是船上的“臻武”公如何安置?”
徐光祚双手捧起胸前盒子,感谢道:“正于此处感谢大宗伯挂念,后面还有二十校尉带着二十徐家子弟一起谢过。”
大宗伯脸上瞬间变了好几种颜色,拜手感慨:“真忠烈也,此南京五十年来之骄傲,请小将军快将南京子弟送回家,莫让英烈久盼!”
徐光祚抱拳对大宗伯一礼,就打马归列,大喝:“神武军宪卫副统领张仑带所部归营!”
张仑赶紧带着他那一个百户归列,答:“到!本部额定一百零一人,实到一百零一人,人马俱在!请指示!”
徐光祚喝道:“监国军令,你部负责擎卫神武军六纛大旗,并先导开路!”
张:“喏!必不辱命!”
徐:“接旗!”
张:“先锋所部全体都有!敬礼!亲卫接旗!”
徐:“回礼!授旗!”
张:“列阵!稍息!”
徐:“宪卫全体都有!监国军令,登岸致谢南京各级官吏将领,沿途致谢南京上下军民百姓!”
宪卫上下:“喏!”
张:“向官吏将领军民百姓致谢,敬礼!”
今日南京官员代表无疑是大宗伯,他带着人群拱手回礼,两息之后徐:“礼毕!此后长礼,敬礼!前锋开路,中军跟上!限中速慢跑,齐步走!”
张:“覆麒麟面甲!亲卫擎旗、扬鞭、鸣号、开道!中速急跑,齐步走!”
当然不用他们真的用马鞭驱赶,江宁卫早已开始清道开路。先锋比中军多加一鞭,以六面大纛前驱直行,中军稳步加速跟上。这等中速在南京上下眼中跟骑兵冲锋无异,所有人自觉远远避开,但神武军举着右手致礼,沿途百姓也纷纷抱拳或拱手回礼,每遇香案,张仑还会令前锋点头示意,掷银币酬谢。周遭百姓无不惊愕于神武军令行禁止,守礼亲民!连执勤的江宁卫都与有荣焉,学着神武军军礼回礼!
有时候善意的传达就是如此心照不宣却如雷霆般迅疾,虽是连长江都泛起冰凌的寒冬,神武军的善意却让南京上下如沐春风!
百姓纷纷夸赞这就是洪武年间太祖麾下那支江淮子弟兵的样子,如今跟着监国吴王又回来了,他们替江南乡亲们剿灭倭寇贼盗,江南又要有太平盛世了!
有小儿郎迷惑不解问道:“可爹也说自己是江南子弟兵,怎么就不能跟着监国大人的神武军上马杀贼,只能每日做工种地?”
这年轻的父亲是不用执勤的其他卫所军士,但受中山王一脉忠烈感召,带自家小儿来缅怀,此刻六尺的汉子竟无言以对,把抱在怀里的三岁小儿放在肩上,默默举起右手敬礼。肩上的小儿郎也学着敬礼。
路过的刘昂看着一对父子如此虔诚致礼,便打马过去,把小儿郎抱于马上面对他坐着,笑着问他:“好娃儿,你叫啥名字?”
小儿郎颇有胆气回道:“老丈,某就是孙钰,也是江南子弟兵。”
刘昂哈哈大笑,举着他,对他父亲说:“汝家麒麟子也!他如此幼小,就有报国心,必是你这父亲教的用心,汝父子乃江南将士典范!”
他父亲也不过二十郎当岁的样子,惭愧地拱手说:“鄙人孙堪,实不敢瞒公公,某这锦衣卫百户还是托了秦王在天津筑城治河开港的福气,家父孙讳燧乃刑部郎中,引数万罪徒劳改于天津,才蒙荫得了武职南京锦衣卫百户,恳请公公替吾家老少谢过秦王才是。”
刘昂惊喜赞叹:“怪不得咋家刚刚看你觉得面熟亲切,原来是故人之后,既如此就稍后再叙旧,给你一枚金币做路资,麒麟面甲一面为信物,且去江北大营见见小爷,必会安排个好去处与你!”
孙堪见刘昂要去忙了,就赶紧接回儿子,羞赧地说:“某寸功未立,可不敢劳烦殿下,不如今日先给公公办差,有些苦劳也好舔脸去求见。”
刘昂点头:“果真书香门第,无愧尔父名声!云远烦你带这两位回营,给小爷引荐一下!”
说完也不容他再推辞,给了孙堪一把金币,打马就走。云远立即从后面几匹专程驮着准备给魏国公家子弟的铁木所制甲胄面甲的矮马上,给孙钰抽了一套最小的,给他穿戴上,抱拳就邀请:“贤父子就随小道,在秦淮河这租一艘快船立即回营吧!”
孙堪也不好为难八九岁的云逸,就拱手谢道:“想必小将军就是神武幼军九教头之一了,某可是带着犬子去鹰扬卫偷师过的,真是惭愧,竟没学会。”
云远乐呵呵说:“按理说令尊与伯安师伯同年,你我便是世兄,直呼云远即可,何必如此可气!只是苦了小钰儿,他只比师叔小一两岁,却差了两辈!”
孙堪也一愣,却笑着说:“长房长子长孙历来如此,尊礼就是,哪有什么苦不苦的。不如待为兄找船立即出发,师弟与钰儿这甲胄太引人注目了。”
云远拱手谢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师兄快些寻来,去江心护国洲即可,师叔此刻正在那里。”
旁边花坊的娘子却也聪慧,立即毛遂自荐:“那三位小将军就乘奴家的船去吧!船资就教奴一首神武军歌好了。”
云远抱拳就答:“给姐姐一观曲谱也无妨,只是需快着点行船,迟了说不得就得渡我三人去北岸了!”
那娘子妩媚一笑打趣他:“奴就先谢过小将军的曲谱了,快快上船来,立即就启程。”
云远一上船就从马兜里掏出夹着所有神武军军歌曲谱的笔记本取出曲谱给那娘子,并大方说道:“曲谱就赠与姐姐了。”
小娘子嫣然一笑就夸他:“果然是北地的儿郎,就是豪爽!今儿姐姐就试着弹一弹这北地的曲,让地道的北地儿郎品评一番。”
说完他就用古琴弹奏起了《神武郎》,这跟《醉少年》可都是所有幼军神武郎的那首绝活,云远就又从马兜里掏出一个陶埙,一起合奏,到副歌还唱了几句:
煮一壶生死悲欢祭少年郎,明月依旧何来怅惘,不若坦坦荡荡历遍风和浪,天涯一曲共悠扬。
而同所有的神武郎一样,云远也是用秦乐(埙)、秦音、秦语肆意长歌,悲怆肃杀,慷慨豪迈。
那娘子停了抚琴,带着全船的小娘子,恭敬福礼,无语凝噎。
秦淮河下游此刻尽是刚刚堵在那的花舫游船,傍晚才到了护国洲,护国洲并不像花舫上佳人们猜测那般已经人走茶凉或是吴王与才子们曲水流觞、吟诗作词,小小的护国洲外围有三千余骑兵,除了多几件冬衣,尽数如同龙江渡上岸的宪卫,连怀里抱着的骨殖盒都一模一样。
而朱厚熜穿着浅色常服与衍圣公领着一群翰林清流与齐鲁仕子,在中前部高台上凭栏远眺,衍圣公劝诗词劝不来,索性正劝他喝一杯终南仙酿,跟离京时一样高歌一番。
朱厚熜借莫名其妙来的花舫打断,让云逸带人看看,云逸却把云远、孙堪、孙钰三人同花舫的佳人们一起带了来,简单说明原委。
花舫的娘子柳娘随即带十几位八九岁小娘盈盈一礼,谢曲谱,并恳请为诸位名儒仕子奏一曲《神武郎》聊表心意。
衍圣公立即就建议答允,众人听了秦淮佳人柔情温婉版的《神武郎》纷纷赞叹秦曲陪吴乐浑然天成。
英国公便携势举杯怂恿他把昨日的怀古佳作送与江南美人吟唱一饱耳福,他实是推脱不过,索性一口饮了喝道:“那就请衍圣公代笔!听孤一曲《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朱厚熜高歌而出,衍圣公、英国公、保国公顿时惊为天人!
衍圣公哀叹:“难怪昨日殿下不和诗与老夫,原是谦仁,不愿伤了老朽这师傅颜面!老朽已有自知之明,米粒之珠安敢与当空皓月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