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朱厚熜与英国公、衍圣公带着前队所有将士为阵亡袍泽送行,徐州知州也领着成千上万的百姓参加葬礼。
将士们先将烈士棺木安置于归葬台,鸣金收兵,全军列队集合点名。再让衍圣公和伦文叙亲自带着随行的翰林清流和徐州仕子念他写的祭文。然后由朱厚熜下令鸣炮四十九响,以示哀荣。随后大师兄济慧带着从亲卫神武郎里道童出身的那些遴选的一百零八人,小小地在祭台前对着战场方向做了个招魂仪式,最后领着道兵喝了三声:“魂兮,来兮,归去兮!”
英国公随即下令:“奏乐,送袍泽葬天归乡!”
可哪里有什么乐器,前队自己每个千户一组的二十六组骑兵短号角与小军鼓而已,加上个别将校自己随身带着的萧笛与陶埙,两万人也就二三十,能看得过去的只有朱千金等二十名神武军女官兼王府乐工带来的古琴与古筝、琵琶、二胡、唢呐等,可惜只十一之数。各色乐器夹杂在悠扬的号角与雄浑的鼓声中奏着被改编过的《精忠报国》与《神武郎》、《醉少年》。
今天没有人有心情跟着喝唱,也没军令让喝唱,三四万人静静听着这小小的毫无配合可言的乐团合奏,看着各部将士挨个浇上火油,点燃烈士们的归葬台,等三四千堆柴薪点燃后,爆燃声中只有号角、军鼓声还清晰可辨。朱厚熜索性让女官和将校停了,只留鼓号,后来英国公更是让鼓号轮番接替。
子夜时,不知是上天怜悯还是近千亩火场扬起的烟尘所致,徐州城外下起了小雨夹雪,火场范围内只是蒙蒙细雨,火场外却是小雪花,再往东两里的徐州城透过薄薄地烟雾还能依稀看见上弦月与满天星辰。
这一刻还活着的两万三千将士们瞬间泪崩了,不少与阵亡烈士情同手足的将士号哭着:“快把兄弟们救回来,老天爷都不想收他们,你们都入他娘的瞎吗?”
徐光祚全身孝服跪在最前面他父亲归葬台前,仰天长啸,他终于哭了,仰着头想让眼泪流回去,脸上雨水混着泪水倒映着他父亲那里的熊熊烈火。
英国公怕个别将士情难自禁之下,扑到归葬台做蠢事,让亲卫替换了三千七百个负责各归葬台的送行军士,以秦王慰劳名义把他们集中于祭台处赐酒。衍圣公一脸悲戚地举着一杯西凤酒跟他们说:“尔等莫要如此,此雨雪乃上天昭示烈士之功绩,迎英灵归天,诸将士请共饮一杯为袍泽送行。诸位!且满饮!”
朱厚熜让英国公把今日徐州送来的所有酒肉都发了下去,徐州同知忙建议把城中酒庄酒楼存酒拉来祭奠亡灵。一炷香后,百余车三四万斤各色酒水就陆续送来了,一直送到四更后。
英国公从三更发下酒肉起就令各部以百户为限轮番上祭台祭酒送行,先行祭酒的都是人员齐整地上,开了个好头。直到后来一个百户都是刚刚从归葬台替换下来的,上去后只有三五十人气氛就异常悲怆,那边火场躺了他们一多半的手足,一个个上去都无语凝噎,抱着轮流祭酒的一百余小酒坛中的一半,往前一敬,二敬,三敬,直接倒完,然后径直抱起来另一半狂饮。最后一个上的并不是预想中左武卫徐世英的亲卫百户,而是神武卫的王骅与杨致终两人,杨致终就是当初给找爹的无邪领路的那个锦衣卫小校尉。但王骅和他上去后其实并不是一起祭酒,王骅昨日是以神武卫指挥敛事兼领两千偏军奇袭但遭遇了倭寇本部,打头的夜不收精锐正是杨致终的百户,他只是个小旗。等王骅愧疚地祭完,就死死盯着他祭酒,围观的一众人不明所以。
最后朱厚熜叫来李镇,李镇才吞吞吐吐地说:“小爷,他也是王府老人了,想着自己被提拔进了神武卫,就叫来了一众亲戚,两个叔父、三个堂兄弟。末将考校过不愧是军户世家都有真本事,分别在最好的几个百户做总旗小旗,昨晚都在偏军,现在除了他只有他最小的堂弟了,那少年腹上还中了一刀,不知道熬不熬的住。”
朱厚熜冷声问:“全家男丁都来了?死的剩一个半了?”
李镇立马跪下叩头哭着说:“都是奴失心疯了,同意他把家里人都送进了神武卫。小爷,今年关中又是几百年难遇的大地震又是旱灾、蝗虫,父老们守着关中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就差人相食了,都是上的了马提的起刀能跟鞑子苦战的硬汉子,可真不能白白饿死在长安城啊!”
朱厚熜气极骂道:“那是你的父老乡亲就不是孤的父老乡亲吗?来了告诉王府,会妥善安置不了?需要你自作主张?幸亏还剩了一个混账好好的,要是他也死了,你怎么对他家里十几口交待?滚去把王骅叫过来!滚!”
等王骅过来,直接就跪下坦白交待:“小爷,时末将对不起家乡父老,杨致终那个百户就只剩他了,前面两个百户也是昨日偏军所属,再前面那两个是徐将军麾下,再往前五个都是偏军。偏军战死的五六百人大多都出自这八个百户,阵斩近千倭寇,若非子弟兵带头死战,倭寇所部一万四千人尤其有那三千真倭,两千偏军根本无力抵挡,等不到右武卫援军就得溃败。”
朱厚熜小脸瞬间变色急问:“也就是说,昨晚两千偏军就是一千余西安右卫与长安子弟大部混编的那两个千户?孤的长安子弟兵现在就剩亲卫里余下的五百了?”
王骅叩头后答:“除了亲卫里的五百,偏军一千三百余子弟兵战死四百余,另有一百余人重伤,估计最后能留下七八百。两千偏军当场战死五百余,重伤四百余,陆续不治加上伤残退伍,养好伤只剩一千二。末将死有余辜!”
朱厚熜百感交集,最后无奈说道:“你无过,但死伤如此惨重,亦无功,偏军其余将士以奇功论。孤跟你透个底,昨日就算你无力抵挡,牵制其进军,也足够让中军一一击破西侧与北侧,然后转身格杀倭寇,事后少不了你一个奇功。明日起停了神武卫的指挥敛事,只留亲卫统领职去亲卫枪炮队一千神武郎那好好听听看看,能用枪炮杀敌,就不要用命填!孤的神武军个个都是爷娘心血养大的,没有一个是多余的!”
朱厚熜直接扔下他,让他跪在中军帐里,自己去看那杨致终,一出帐就发现李镇李平两兄弟和王沈氏跪在那,朱厚熜怒道:“跪里边去,和里边那混账一起反省反省,别在中军帐外给孤丢人现眼的!”
等他再看见杨致终,那厮还在那里愣愣祭酒,只不过又哭又笑地,他直接上前,冷冷看着这已然半疯的可怜人问:“要祭的人太多了?”
杨致终跪下哭着说:“不,少了,苟活了一个,实在不该!”
他又问:“不想报仇吗?老秦人可是有仇必报的!”
杨致终笑着说:“报了,小爷的大军替父兄袍泽杀光了剩下的倭寇。”
他摇头说:“那只是仇人手里的刀,孤给你一个机会,把真正的仇人一个一个拎出来宰了,要不要?”
杨致终恭敬五拜三叩后,眼珠子瞪得暴起,满脸决绝地说:“奴谢爷赏!”
他笑着说:“现在就去和徐小公爷把那徐州知州绑来,孤亲自宰了,天亮后孤给徐光祚和你一千关中子弟一千枪炮队压着那五千倭寇同伙,穷搜江淮,挨个抓起来,除夕之前送到南京城外,通通剐了!”
杨致终压抑不住地大笑,拱手称喏,立即就找徐光祚去了。朱厚熜回帐拎了那把唐横刀,拔出来看了看,又看了看跪着的四人,就笑着说:“都起来吧,下不为例,王骅、李镇、李平跟孤去杀人!”
他领着三人就在祭台上等徐光祚和杨致终拿了人来,一阵骚乱后两人绑了徐州知州范亭就来了,后边呼呼啦啦还跟了不少人,是英国公和衍圣公带着军中将校、随行翰林、齐鲁仕子和本地士绅。
朱厚熜笑着对英国公和衍圣公说:“有人密报这范大人与倭寇有染,请俩位且看看李镇与李平审审他。”
然后他一示意,李镇直接就问:“学生李镇,恬为神武军一千户,之前是行走于锦衣卫,想问问范大人得了什么好处,才包庇徐州城外不足十里的云龙山万余倭寇同党?”
范大人大抵被抓后就有了准备,又听了锦衣卫就知道自己逃不过,所幸认了:“那是水贼山匪而已,但人数太多,城内卫所无力清剿,亦不敢招惹。”
李镇冷冷问道:“无力清剿也无力报信?大军就在二三十里外激战,也不敢让徐州上下几万卫所官兵出城看一眼?今日徐州有卫所亲眷当街号哭子弟战死!范大人不解释一下?”
范大人立刻懵了,怒骂道:“两淮盐商不当人子啊,仆已答允不参合这神仙大战,他还偷偷蛊惑我徐州子弟送死,入他娘的两淮盐商、吴商、浙商、闽商、粤商。”
英国公怒极喝道:“休要顾左右而言它,贼首是谁?”
范大人哀求说:“国公爷为何如此逼迫我等小官,余不过蚍蜉而已,只想置身事外罢了!”
朱厚熜笑着说:“孤与英国公、衍圣公在城外被数万贼寇围攻时,范大人一心置身事外,可曾扪心自问?愧疚否?若还有一丝礼义廉耻,酒从实招来,孤给你个痛快,保你家室无忧!”
范大人被问的哑口无言跪坐于地许久,然后自己摘下顶戴,恭敬放于身前,对着朱厚熜叩首后答:“罪臣谢殿下仁厚,事已至此,也无可辩解,此事从十月天津商船抵上海起,传言开海改盐就开始酝酿,所涉及之人怕有数十万,仅朝官就数十人,只要曾受海商盐商资助之人尽涉其中,如叶淇之流,或本就是海商盐商一员如陆完之流。虽后来勋贵退出,其首脑必高坐于高堂之上,罪臣并无资格知晓,想必殿下与英国公、衍圣公知道是哪些。罪臣已知必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容罪臣斗胆放言,今日江南者江南人之江南,已非大明之江南,如今治江南恐已晚矣,需破而后立!首弊非商贾乃是士绅,士绅与海禁、盐政、漕运实为江南四大害,不可姑息!罪臣之言尽于此,甘于俯首认罪,唯请殿下保身后孤儿寡母能安稳度日。”
朱厚熜亲自拎着刀上前,让李镇给了他一坛酒,待他灌饱了酒,垂头不语,就拱手说道:“范大人死前最后一番话若早说些时日,不失为国朝之名臣,中兴之栋梁,然晚矣。为表敬重,孤亲自送你上路,莫怨孤,孤和你一样,也有无奈之时,无奈之事。”
范亭恭敬五拜三叩,而后长叹:“范某小觑了天家,今日合该授首,殿下,请!”
朱厚熜行至他侧后,扬起横刀喝道:“尔等当以今日范亭事为戒!”
话音未落,长刀挥下,范亭已然身首异处,溅了朱厚熜一身的血,他却没在意,反而对着畏缩于英国公衍圣公身后的徐州士绅说:“尔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天亮后给孤和三万将士一个交待,否则孤给你们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