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卯时初,朱厚熜和英国公军令之下,前队全军以备用战衣之素色中衣裁剪为一尺长一寸宽的白缨替换盔顶红缨,并制三尺长三寸宽白绫幡引系于旌旗旗杆枪头之上,慰藉阵亡袍泽英灵。朱麟带右武卫将各部袍泽遗体集中于镇口闸,妥善安置于徐州城外等待入殓发送安葬。等左右武卫每一骑战马脖子上都挂了一颗人头,神武卫前面的三个千户也挂着两千余倭寇首级,全军拔营入徐州城休整。
刚全军渡过运河,徐州来的各路官员将领就来接驾劳军,包括徐州知州和南直隶巡抚、两淮盐政等各路衙门派来的僚属。朱厚熜不耐烦,英国公没心思,最终衍圣公留下去和他们接洽,也不管老夫子如何对徐州知州解释一万两千余没了耳朵的首级和监押的一万四千贼寇,大军直奔徐州城内徐州卫军营扎营。
今日是南下第十日,也就是十二月初五,天下百姓都开始准备欢度正旦佳节,也就是过年。卯时末的徐州城也不例外,城内外集市都是熙熙攘攘的百姓置办年货,自然今日十万徐州人心情比别处更畅快些,两个时辰前就有军驿驰报徐州大捷,一个时辰前城里官绅都去劳军了。徐州位处南北通衢之要地,控扼两淮运河,自古民风彪悍,虽是一座兵城却也富庶,加之邻近屯驻重兵的凤阳中都留守司,百姓尚武而不畏军。但是当看到两万余骑兵一人双骑,其中一半人还在马脖子系着人头时,无不惊骇,再看看神武卫骑兵脸上麒麟面甲似龙更似鬼,只觉得这怕不是大明官军凯旋,而是阎王阴兵过境,竟吓到想跑都迈不开步,愣愣地站着城外官道两旁市集中间,连回避让道都忘了。好在当地衙门得了大军入驻的消息,派了官员、衙役、税吏、帮闲来城外迎接大军,立即敲锣响鞭,开道清街。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百姓于官道两旁迎接大军凯旋,人群里有眼界开阔些的商人立即就发现不对劲,问衙役:“官爷,这不太对啊,说是徐州大捷,怎地一个徐州左近卫所的旌旗都不见?”
读过几天书的乡绅觉得以自己的才学有必要解释一下,悲戚万分地说:“子曰,一将功成万骨枯,尔等看看这数万首级,怕是连天累月的大战,尸横遍野。连京营虎贲都全军缟素,吾郡子弟怕是死伤无数,呜呼哀哉!”
一旁有摆摊做小食生意的卫所亲眷立马就懵了,虽然听不大懂这混账老夫子在具体说啥,可大体意思咱明白,立马扑倒在地,凄惨哀号:“唉呀,老娘命苦啊,他爹早早就在江南剿寇送了命,守十五年寡才把狗子养大,刚吃了两年兵粮,咋就又送了命,贼老天,你不长眼啊……”
一旁的百姓无不同情地看着她,又是拍背顺气又是苦苦安慰,就差掏几粒碎银子给她了。
路过的神武卫一下就懵了,几个意思?难道昨晚徐州城东云龙山下的贼兵里有她儿子?怕是这徐州城不太安全!
一声大喝:“立正”!
“吁”,“吁”,“吁”……战马纷纷急停,不少人力而起,队伍瞬间停止前行。
又一声大喝:“警戒”!
“噌”,“噌”,“噌”……神武卫开始拔刀警戒,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一撮“逆贼”。
这一千户的试千户李镇打马过来披头就问:“何事?”
刚刚大喝的就是他弟弟试百户李平,厉声答:“那妇人号哭,说她儿子战死了,周遭尽是百姓同情安慰,疑似逆贼挑拨民众!”
李镇立即警惕地喝问众人:“那妇人家儿子吃的哪家饭?”
半天无人敢上前搭话,李镇随手一指,旁边商人战战兢兢答:“这张家寡妇的儿子十八九刚袭职作了是徐州卫小旗,听这安员外说此次大战徐州子弟死伤惨重,就怕儿子战死了。”
李镇拔出刀来,厉声喝问那衙役:“仔细你顶上人头,从实招来!徐州卫所昨日是否有异动?尤其徐州卫!”
那衙役“噗通”就跪下说:“将军,昨日河东来传令军爷后,知州大人曾召集一众卫所商议驰援,可仓促之间城内并未有卫所出城。”
李镇怒极说道:“那这书呆子和疯婆子做的什么妖?一兵一卒都未出城,怎地就死伤惨重了?莫非徐州卫都从了贼,偷偷出城夜袭秦王和神武军时,死在了运河里?”
张寡妇更怕了,自家儿子可不止一次说从指挥使那讨不来军田,还不如去两淮投了盐帮,可也不敢承认,只一个劲磕头说:“将军,我家那死鬼也是在江南跟倭寇拼死的,还入了忠烈祠,狗子可不会胡来啊!”
李平拎着马鞭打马上前,对着那安员外就是一鞭,喝道:“狗贼,哪个跟你说徐州卫所死伤惨重,让你传播谣言、蛊惑民心的?”
那头发花白的安员外伸出手打算随便指一个,比如自家随从,可一看见李平一副早知你不老实的表情,立即指了回去说:“学生冤枉,平日邸报常有九边大捷不过杀敌百十人,多不过千人,今日见徐州大捷斩敌数万,吾等学子就推测徐州子弟怕是死伤惨重,准备号召徐州富商劳军,实不知是将军的天兵虎贲一力克敌!”
李镇气笑骂道:“原来是安朋友当面,某家是秦王麾下神武军三卫之一神武卫千户李镇,今日入城之大军只不过秦王南下大军之小半只两三万骑兵而已,此次大战秦王三万先锋骑军一战将倭寇及随从三万全歼于徐州运河镇口闸东岸,只阵亡三千。早先有军报,尔等不信,却妄加猜测,若再敢妖言惑众,莫怪李某不顾同学之谊,把尔等挂在城门楼上鞭挞三日!”
安员外立即跪下求饶说:“李将军,后学末进知错了,愿全力号召徐州学子联络富商劳军恕罪。”
李镇冷笑说:“不敢劳安朋友大驾,勿要再造谣生事,某就不会为难于你!这位差哥劳你替某家和安朋友看住了他那引祸作死的嘴!这龙币赏与你做酒钱!”
李镇说完扔了一枚银币给那衙役压惊,然后打马归队大喝:“警戒解除,稍息,起步,走!”
神武卫又动了起来,那衙役也不管安员外是个秀才了,劈头盖脸就骂道:“还不滚回去准备劳军,留着继续作妖?”
那张寡妇拎着做鱼粥的大勺上去就扑打安员外,边打边骂:“你个挨千刀的,还敢咒徐州子弟死绝吗?”
周遭徐州卫所亲眷也纷纷斥骂这混账,说幸亏秦王大军爱护百姓,明察秋毫,否则今日就被这混账害死了。安秀才本打算去茶馆喝茶顺便点评天下,此刻只好灰溜溜回家去跟老父亲商议劳军。
那衙役骂走了秀才,抱拳对乡亲们正色说:“今日父老们,都见识神武军战功赫赫却与民无犯,就不要再造谣生事,神武军可不会次次都这么宽容大量。另外等会吴王车驾来了,都长点眼色,好好迎接王驾!莫让西北的将士笑我徐州人不知礼!”
百姓们纷纷回礼称是,张寡妇又说:“陆班头记错了吧?那小将军刚刚还说是秦王的神武军,这才半盏茶,怎么到差爷这又成吴王了,那不是洪武爷早年的王号吗?”
陆衙役还不是班头,乡亲恭维而已,张寡妇儿子还是徐州卫小旗呢,不比他差,笑着说:“这弘治爷的三皇子便是秦王,可是上月大婚的时候改了王号,现在叫吴王了,以后可就管淮扬苏杭,咱徐州多少也能沾点吴王的福气,过上几年好日子了。”
张寡妇美滋滋地说:“那可好,吴王殿下就跟当年洪武爷一样,带着大军整治寇贼贪官豪绅,咱穷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
那小商人消息灵通些说:“前两日,某和同行还卖给吴王府的刘老公公不少黑豆,听说吴王大军一路过来粮草都是自己带着真金白银筹办,不用各地衙门征收,乡亲们可是得了吴王大恩惠了。”
陆衙役拱手说:“那可得恭喜贵号,兄台见识广,可知这银币值多?徐州左近可少有此等银钱。”
那商人摇头豪气地笑着说:“不敢,小号凭着秦王关中故人的身份,没少运淮扬的粮草供应天津皇港,得了王府大恩,也算为秦王跑腿的人。这次平价替王府筹措粮草,刘老公公太怜爱,赏赐了千圆大号龙纹银币,就跟差爷囊中的一样!龙币分金银铜四种,金币寻常见不到,银币分大小,大号称一圆,上面有字拿到秦王府可兑好银一两,小号称一角,还有一种和角币一般大小的麒麟铜币称一分,相互之间都是以一兑十!不过金银铜币用料做工极好,市面价就高些,一分兑十到十二文金背通宝钱。刚刚那将军出手这般阔绰,显然并不似寻常将校,或是看上差爷干练,差爷办好了将爷交代的事,拿着银币去交差,说不得差爷富贵的机缘就来了!”
陆衙役得了指点,忙拱手谢过,约了小商人等迎驾结束去对面茶楼请教一番。小商人应了,立马就教他一手,秦王念旧,待会迎王驾,最好叫秦王。陆衙役大喜,立即带小商人去见徐州现在掌局的同知,安排去了。等朱厚熜的金辇进城时,就出现了徐州百姓只喊“秦王殿下千岁”,不喊吴王,朱厚熜还真高兴了,以为自己在天津安置流民营建商埠让徐州人也很支持他,小手一挥本来赏迎驾百姓的铜钱,马上就变成了铜币。陆衙役也立即升职真成班头了,还得了十两银子去置办酒席款待小商人杜悯,杜悯建议把安秀才请到知州衙门商议召集仕子说服富商劳军。
将至午时时分,朱麟在徐州城外一里袍泽停灵处召集徐州大小十几个寿材点老板,筹办棺木,徐州同知听了消息立马带陆班头和杜员外领上以安秀才家为代表的徐州豪绅富商去认捐,徐州的百姓更是自发拉着自己备用的寿材去捐献。吴王府右长史带着银箱挨个平价购下,朱麟立即着手入殓,云逸后来也带着购置的柴薪搭建一千二百余火葬台准备送神武卫阵亡殡天,收了骨殖送回关中。朱麟和王宪带左右武卫将校商议后,也决定火葬袍泽,于是又多了两千五百余殡天台,所需柴薪太多,除了请当地衙门帮忙采买,还令左右武卫在云龙山采伐了一些补充。城中来送柴薪的官吏军民无不被占地几百亩的数千火葬台惊得讷讷无言,想去帮忙却被禁止靠近。各部将士都在自己搭建,这是袍泽葬天的灵台,唯有自己亲力亲为才能放心。徐州知州领着州学仕子建了个祭台,拜祭过后,任由百姓供奉香火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