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傅直接挑明了问:“如今局势艰难,无邪可明了?可知如何应对?”
朱厚熜正色拱手说:“请师傅教我!”
大师傅极严肃地说:“如今朝堂有天子、文官、勋贵、宗室四分,而天子不仅是皇帝还有太子;文官也有内阁和清流、浊流,各有所求;勋贵势弱却也分南北,北欲北进,南欲南下;宗室看似无用,一盘散沙,然其实力犹在。如今天子中皇帝拿你做出鞘的利剑;太子身后的人却视你为心腹大患。内阁有心培养与你,但内阁若换一茬人就不一定了;清流如今为北京天津事颂扬你,来日也可以窃取民心攻讦你;浊流利欲熏心,你如今侵夺了海贸与商税,但大力分润之下亦可收为己用。勋贵与你其实最亲近,五大国公中英国公视你为宗子,定国公与魏国公与你已然结为一体,成国公恨不得自己能像定国公一样,沐国公也只能站在你这边。五大国公带着侯伯们靠过来,是他们看到了殿下作为皇室与勋贵联姻意义重大,殿下又手握精兵,执掌东南,操控海事,这是他们重新崛起的契机。三千宗室看到你秦藩的结局,就知道眼下无论朝廷如何施为都是又要削藩,已经人人自危!殿下无论暗地里帮皇帝与内阁出了什么阴狠毒辣的计谋,只要作为宗人令在明面上拉他们一把保住他们性命,再把他们弄到南直隶让他们能依旧锦衣玉食,就个个都是殿下这宗人令的铁杆族人。问题是:殿下要做什么?”
朱厚熜讷讷难言,挣扎一番后才说:“孤知道这当是师傅代表千余勋贵问的,孤从没想取太子而代之,孤有更重要的事!”
英国公诚恳地问:“何事?”
朱厚熜坚定决绝地说:“以汉唐兴衰来看当下,大明已经在苟延残喘了!大明亡了,人人都可求活,唯老朱家人人得死,孤不想有生之年变成丧家之犬,被人挫骨扬灰。孤要给大明逆天改命,就得革新天下,让宗室成为皇家的羽翼,让文官专心理政治民,让勋贵负责开疆拓土,让农人有田可耕,让工人有工可做,让商人四海扬帆。当此时,人人尽心本职,民富国强兵盛。孤做不做帝王有什么区别?”
大师傅摇头说:“老夫信,英国公信,成国公和魏国公未必信,沐国公根本不会信,除此外天下人人都不信!沐国公来信质问与我兄弟二人,直言道若吴王要带着宗室和勋贵参政,他可做对抗士大夫的先锋大将,为吴王马革裹尸!但要是有朝一日又靖难,莫要怪云贵勤王,来年不死不休!”
朱厚熜竖起三指郑重起誓:“天地日月可鉴,朱厚熜终其一生绝不会有逼宫靖难之举,若有违此誓,天地日月神鬼人共诛之!”
英国公皱眉说:“这又有何用?”
大师傅打断他说:“那吴王就会得到宗室与勋贵的竭力支持,吴王南下后,宗室和勋贵会筹划让吴王得南京留守的名分,把南京的残破皇宫降格赐给吴王,之后就是在江南把天捅破也无妨。”
英国公担忧道:“如此行事,就不怕南北对峙?如今吴王就已经在被天子和勋贵高高捧了起来,再有这一遭,怕是那杯酒旬日就从北京八百里加急送到南京了!”
大师傅摇头说:“休要胡言乱语!这赐予皇宫是皇帝和内阁暗示的,他们并不想看到吴王就藩把苏杭经营得像秦地一样,至少朝廷要有理由让吴王留在南京,这就给了宗室和勋贵把吴王抬到南京留守的机会。况且魏国公如今作为南京留守并不能掌控南京,被吴王断了财路惹急眼的那些人一定会在南京反戈一击,皇帝和内阁不得不充实吴王权威。再说了,如今吴王与魏国公一体,拿魏国公的南京留守给吴王,朝廷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加强了对江南的控制。”
朱厚熜拱手问:“那孤要如何做?”
大师傅点头说:“唯推辞而已!南京皇宫绝不能住!南京留守绝不能做!让朝廷看看江南已经自成一体,即使皇子藩王带着三万精兵坐镇在南京也难以威慑,让皇帝把镇国军和长江水师送给吴王保命!”
朱厚熜又问:“接下来呢?总不能只要好处不做事。”
大师傅笑着说:“办大事光有兵马可不行,还要有名分与钱粮。除了商埠尽力施为,其他事就得看朝廷拿出的酬劳值不值吴王做那斩妖除魔的神兵!”
英国公点头问:“要个多大的名分?”
大师傅郑重说道:“南京监国!最不济也要南京留守兼直浙赣闽粤五省总督!”
朱厚熜惊愕地说:“如此权威,张家怕是寝食难安。”
英国公摇头说:“张家骤然富贵却无甚根基,飞扬跋扈却毫无建树,无需担忧!殿下要想的是得了秉政江南的机会如何坐安稳,同时稳住各方!”
朱厚熜试着说:“开吴地商埠,逐步统一直浙赣闽粤商税之制当可让孤安稳几年。”
大师傅驳斥道:“非也!乃是征税改盐,这才是眼下让朝廷垂涎三尺又束手无策之事,北方灾祸频频,国库日益空虚,新开之关税与商税虽可救急,眼下却依然无法与赋税、盐税同日而语。”
朱厚熜拱手厉声说:“孤受教了,当改革盐政茶政,推行清查田亩。或者可更进一步分户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税,赋役一体纳银!以天津、上海与广州三处商埠有限开放海贸补偿与士绅勋贵宗室。”
英国公又反对道:“不可过激,官绅一体纳税要缓一缓,先许配合清查田亩的士绅勋贵宗室去天津开开眼,再拿广州为筹码博个官绅一体纳税,上海要紧紧攥在手里,吊着他们!”
朱厚熜又拱手说:“多谢英国公妙计!”
大师傅笑着说:“还要做另一件事,清理卫所!否则南京监国手握神武镇国两军与左右武卫共八卫十万精兵,这会让整个北京都寝食难安的!”
朱厚熜笑着说:“那把江南卫所清理完,就更人心惶惶了!”
英国公笑着说:“无妨,还要同时迎战倭寇,肃清水贼山匪。”
朱厚熜皱眉说:“那这两卫上直禁军和六卫皇家禁军只十万人可远远不够用,再加上南京的六卫京畿禁军七万余人都不一定够。长江水师也太少了,还得办个东海舰队帮忙抵御倭寇,清理水贼,总得有两三万人,数百战船才行!”
英国公怂恿着说:“那就得看监国得不得力了,想大操大办得有银钱才行。”
大师傅叮嘱道:“这次要牢牢把控,不要像天津一样,说没就没了,追随吴王的人,付出了心血,也是要薪酬的!”
朱厚熜拱手说:“到了南京就给他们看一看孤的诚意。孤再组几个银行,就叫:皇家海贸银行、皇家交通银行、皇家建设银行、皇家工商银行、皇家农业银行,去划清从业范围分批筹办上海商埠各部,给他们有真才实干之人分干股!当然还得给有功名的升一升品级!最重要的就是在上海立一座巨碑镌刻其功绩!”
英国公笑着说:“糖哥儿收买人心的手段还是高明!就没有不想名利双收的凡人。”
大师傅也赞同地说:“只要落在实处,就能换来效忠。只是,只靠利诱不行,日子久了,难免和朝中一样腐化,还得威逼!不管是作为吴王,还是南京监国,都得要有自己的东西厂、锦衣卫,就和皇帝的一样放在明处告诫下属:勿谓言之不预,勿要以身试法!当然暗处还得有密谍,家业大了,就得时刻盯着内鬼,防着外敌!”
朱厚熜正色拱手说:“弄个缇骑容易,弄个密谍就难了。孤可以从亲卫和神武军挑些背景简单、嫉恶如仇的组个宪卫,这密谍名字好起叫影卫就行,可人不好找!神武卫一看就是杀才,做不来影卫密谍,就算把幼军培养一番,那也得有内行人从头教起,孤这可没这种人用。”
英国公建议说:“殿下忘了随行的锦衣卫和南京锦衣卫了,宪卫把这些人收拢起来和神武军配合用上就行。至于培养影卫那可得慢慢来,让北京那几个锦衣卫世家给几个得力的人,咱几家也凑几个,分别单独培养一些,学了各家本事再回去互相学习印证一番,琢磨些自家的套路绝活也就堪用了,至少不比各家人手差。”
大师傅也说:“此事可做不可说,把亲卫一分为二,一部划为近卫,一部划为宪卫,对外就说宪卫负责纠察王府与神武军不法事就好。该懂得人自然就明白了。影卫绝不要出现在明面,谁都忌讳!”
朱厚熜拱手称是。
最后大师傅又叹口气,无奈地说:“以后好好在南京待着过日子,除非迫不得已就不要回北京了!”
朱秉橖正色拱手,红着眼极认真地答:“除了给老祖宗、父皇、师傅尽孝,就不回来了。”
大师傅怒道:“为师乃逍遥游仙,死后一把火烧了,撒土木堡就是了,何需你尽孝?你老祖宗陪你那么久,就不要再回来烦她老人家!至于你父皇,朝廷下旨召你,你就轻骑简从回京,还得早去早回。若没有旨意就别回京了!哪怕京中张家、徐家、朱家没了,张仑、徐光祚、朱麟还跟你在南京,不要妄自回来送死!”
朱厚熜沉默不语,眼角却湿了。
大师傅摸了摸他脸颊,哀声说:“师傅从正统看到景泰,从景泰看到天顺,又看到成化,一直到弘治,天家自古无情!帝系从一开始就有骨肉相残的传统,近些年虽然明面祥和,可暗地里刀光剑影的事着实不少。你看看玉牒当知道,正统、成化二朝的皇子都有近五成绝嗣除国,如今你对东宫的威胁比他们当年更大,不可不警觉慎重!”
朱厚熜抹了眼泪,整理仪容,恭敬地跪下叩首,哽咽着说:“徒儿不肖,不能尽孝,反而连累师傅日日操劳奔波,来年神教事毕,请师傅南下,江南风暖最适合颐养天年,恳请师傅务必珍重,务必南下!”
英国公看自己兄长已经老泪纵横,扶起他,劝慰道:“糖哥儿,来日方长,何必如此!明年小叔再南下时,一定把师傅给你送去!”
朱厚熜点点头说:“嗯,一定要送来。”
大师傅也点头说:“那为师就每年去。”
朱厚熜立即答:“等明年腊八起,徒儿就日日在南京城头上接师傅。”
大师傅笑着说:“那可得多穿点,冻着了,大小筠儿都得埋怨老夫。另外你要的刀剑只按图纸铸成了两把,龙泉的铸剑师说,剩下的陨铁成色只能铸寻常尺寸的,为师就让都铸了,得了九把。另外还拿余料打一重一轻两副甲胄给你,镶了你说的甲片,面甲很是威武,等下就让人送来,给你带着南下。说了要铸十二把,现在少了一把,就给你再添一把真正的唐横刀,具考据极有可能是盛唐名将李靖的佩刀,便宜你了。”
朱厚熜笑着拱手说:“那可有徒儿现在能穿的?”
英国公打趣他,笑着说:“看看,多贪!小叔刚刚帮你看过了,还真有,不过只是看着威武的样子货,跟大甲形制差不多但极轻,大概算上那最初铸的唐刀小样只十几斤。那铸剑师还留了两个小剑侍给你,陪你练剑!”
朱厚熜高兴地说:“明日就穿戴好,给师傅和叔父看看。”
又聊了几句,子夜的梆子声就传来了,一众人也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