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看着英国公安排完就回自己的金辇,一上车果然大小筠儿也在,正穿着袜子盘腿坐在软榻、案几前和玉辇那一样的极北白熊皮上捧着奶茶玩耍,自然不是什么抛硬币猜龙了,她们已经会算三枚的概率,验证之后对此瞬间毫无兴趣。他也不让她们行礼,就凑近看她们在干嘛,原来是在试着学刺绣,在他看来眼下让她们学刺绣还不如学素描。
于是拿过绣的歪歪扭扭的物什直接放进她们的小篮子里,笑着说:“扎了自己好多次了吧?咱家有专门制衣的局所,里边有最好的绣娘,现在还不用你俩学这个,太早了。实在无聊就找王沈氏简单地读读书、学学琴、下下棋什么的就行,实在厌烦不乐意了,休息会,舞一曲剑也可以,哪怕学会数学都行啊。”
大筠儿撇撇嘴说:“别人家都是娘子给相公亲手制衣,奴和妹妹只不过想给糖哥儿绣个手绢、香囊什么的小物件。”
小筠儿点头说:“嗯,奴要在荷包上绣个玄鸟。现在已经能看出是飞禽了。”
朱厚熜忍俊不禁地说:“孤已经看出来了,不过这车驾急行并不平稳,还是先不要做刺绣了。实在不行就去副车看看熊大、熊二或者齐天、大圣。”
大筠儿认真说道:“车队正在前行,奴和妹妹换来换去岂不是耽误了行程,害几万人受冻,那可罪过大了。早晚停车休息时和它们玩一小会儿就好了。”
朱厚熜笑着点头说:“嗯,有王妃风范了,也是好事。不过这一路可要二三十日,连孤都快感到疲乏无聊了。”
小筠儿不解地说:“奴和姐姐第一次出京,这一路都是新鲜的,还要王婶娘天天变着法子做各种吃食、小食和奶茶,才不会无聊!”
朱厚熜恍然大悟,感情这两个小妮子只当是旅游呢!只可惜这一路不会刻意去什么锦绣山川或是名胜古迹,大多都是在官道上一路滚滚而过,连寻常村舍都不会有多少机会接触,所见所闻都是各地愿意给往来官道的中枢重臣和封疆大吏看的万里山河,他已经对此不抱幻想,或许只有白龙鱼服才能一睹官道远处真正的大明社稷。当然有些事是不能对她俩讲的太露骨,毕竟在她们的认知中大明是北京城的秩序井然,是运河的兴盛繁忙,是江南的繁华温婉。他认为应该以后缓缓让她们看清真正的家国天下,而不是在她们无忧无虑的童年平白给她们增添无谓的烦扰。
朱厚熜索性也不再强行要求安排她们的日常作息安排,让她们自由两年,只每日晚饭后教一些后世的基础数学,培养逻辑思维,平日再有意无意灌输一些后世的自然科学常识。
等车内的座钟一次敲响六次后,暮色彻底降临,前队一万五千人点起火把、马灯、风灯,依然减速前行,终于在下一次报时前,到了香河。第二日一大早五点天色未亮就出发,晚上六点将黑时才到天津大营,朱厚熜劝退了来接风洗尘的地方官员,让大师傅和他弟弟英国公张懋赶紧去忙大军进驻天津大营,等下中军一块用晚膳。当然小师傅临溪也在这里,这几个月带着秦晋燕豫楚等地的道士们主要负责客串天津的医生和大厨,这次会带其中愿意南下的道长们一起南下。此刻他就在和小师傅与武当的玉成子在中军营帐瞎聊,顺便等大师傅和英国公一起用晚膳。四人都没想到今晚朱厚熜会给他们提出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晚膳过后,众人一边用茶,一边谈些庶务。朱厚熜让云逸带人屏退周围,然后郑重地说道:“师傅、师叔,弟子有一事要请教。眼下天津或许已然有传闻,极西之番人远航万里到了天竺,凭借其坚船利炮旦夕之间就灭了若干天竺邦国,还一路东进至南洋。孤就藩之后,名为吴王,实为替父皇打理东南海贸。故难免和其交涉沟通,甚至还要学西人造船铸炮之技,译西人典籍取其精华为己用,但西人信奉景教。盛唐时,景教就通过西域都护府走丝绸之路传到中土,那时唐人就知回教与景教、佛教、道教、拜火教在西域频频引发宗教之争,而且景回在大食及其以西征战不休至今已千年。如今景教又从东南沿海登陆中土,日后势必引发中土景回宗教之争,孤想趁景教还未重新来传教,提前布局,可有良策?”
英国公并不拿其当回事,狠厉说道:“谁敢挑事就镇压了就是!”
大师傅毕竟修过道,深思一番说:“中土本无宗教,更不信鬼神虚妄之谈,然汉时只几个天竺番僧就带来了佛教,佛教劝人向善,由取中国儒道精华为己用,百姓也就接受了,而今天下事佛者百千万!道教只不过是张道陵汉末假托道学借鉴佛教对抗当时汉廷与各方枭雄的产物,直至今日也并不能与异域宗教相提并论。回教唐时开始大规模东进,与佛教不同,回教从大食波斯一路杀入西域都护府,灭掉了西域诸教,不该信者皆死。后来又一路到如今的秦陇,关中尚可,天水陇西一线以西尽是回回,汉唐在凉州以西的汉人遗脉已经不可见,而今彼处汉人民户几乎都是大明开国后迁移过去的或者直接就是卫所军户。景教能跟回教在大食以西厮杀了千百年,想必也大致一般狠辣!”
朱厚熜补充道:“大食以西与华夏不同,其人皆信封宗教,信奉其神祗“天主”与“真主”,家国与宗教合一,宗教之首领甚至凌驾于帝王之上或兼任帝王,实乃以宗教治国,故景教才可与回教在大食周边一方喊“为天主而战”,另一方喊“为真主而战”,互相征伐千年。如今西北回回也是如此,回教领袖自上而下可以管辖到每个回回,甚至每个回回村都有回寺治理村落,故以历朝的‘皇权不下县’对西北汉人松散的治理根本无力对抗回回东进。景教亦然,每踏足一地,其教皇就封某人为此地景教守护者兼此地国主,这国主则会号召景教信徒攻城略地,为天主而战!”
英国公惊愕地说:“这岂不是白莲教和弥勒教?跟张角差不多一个德行?”
临溪点头说:“虽不同亦不远矣!秦地如今就多有回回抱团聚居,动辄与临近汉人因为耕地水源争斗,地方怕回回造反多有偏颇,反而使汉人愈加弱势,回回日益强势,且回回不与汉人通婚,凡与其联姻就要皈依回教,而以回教之法,其男丁可以娶数位妻子,其人口繁衍之速也愈加骇人。”
朱厚熜又补充说:“景教也差不多,其民风不以偷奸、通奸为耻,常一人就有私生子若干。或许是因两教常年征战,其教民消耗甚巨,才以各种手段促进人丁繁衍。”
英国公皱眉说:“这岂不就是前有狼后有虎?我大明绝不能让景回之争在华夏上演,绝不能变成又一个大食!”
大师傅摇头说:“就算不让南洋的西人上岸也避免不了景教流入,历代朝廷也不让白莲教和弥勒教流传,还不是一样被其屡次鼓动百姓造反,那宋之方腊殷鉴未远。就算勉力阻止景教若干年后像回教席卷西域一样横扫东南,眼下的回教也是迫在眉睫了。民间有个说法就是——秦地回化,燕地胡化,南北朝旧事不远矣。”
玉成子叹息道:“师兄,既如此,当上题本给天子,我等势单力薄无力阻止。”
朱厚熜笑着说:“父皇与朝廷也奈何不了,能大兴佛事,大建道庭,力推佛道,十余年靡费千万,收效甚微。五台、少林与龙虎、武当这些,也没少得父皇与朝廷的资助,可如今日子好过了,该参禅的参禅,该悟道的悟道,并不想参与俗事,最多也就是装神弄鬼地解签、赐姻缘、送子、做法事或者卜卦、看风水、请神捉鬼、炼丹修仙。与景回两教四处传教攻城略地一比实在是可笑之极!”
大师傅摇头说:“这也是无可奈何,天下百姓大多只知‘敬天法祖’,人死为鬼,死前有大功绩则封神,他们都知道鬼神就是自家祖宗,过年时祭祖就叫做‘请神’!至于所谓信佛信道,都不是和信奉回景一样认个万能造化之神,不是平日亏心事做多了,就是想请神佛保佑他长命百岁、升官发财、娶妻生子。老夫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佛道凑一块也不是回景随便一教的对手,回景是宗教与政治一体的,并非汉人拿来慰藉心灵的佛道可以抗衡!”
朱厚熜索性问道:“那儒道墨法百家共同立个神教呢?以‘敬天祭祖’为教义,以千万年来有大功绩的先祖为神,祭祀天地日月和先祖,就如当下朝廷的祭祀差不多,当然****是不可能的,最多立为国教!而神教是祭祀先祖的,自然就可以指导民间宗族、家族祭祀,反而打破了乡野以家族自治,可以帮朝廷开始把手伸向底层村镇,接触每个百姓。”
英国公嗤笑说:“除非神教不参与任何政事,否则神教反而会因为笼络了乡绅土豪架空整个朝廷!说不定整个天下都会重新变成先秦时诸侯国林立一家一姓即是一国的状态。”
朱厚熜摇头说:“都说了不施行****,神教的任务也就是追本溯源弄清我们汉人是怎么来的,大明怎么来的,向百姓宣传天地日月千万年来滋养了我们,老祖宗一代一代的艰苦奋斗才让我们有了当下的幸福日子,这多好?以后您英国公马踏漠北也能往神殿一送,成了战神,多好?这总比给黄鼠狼上香求平安,给龙王送祭品求风调雨顺好太多了。”
临溪眼睛一亮说:“这听着还行,无非就是让神教把当下自行其是的祭天祭祖弄得更庄重一些,就算百姓都去求天地日月和先祖先贤保佑,也好过求天竺一个番僧。”
朱厚熜笑着说:“对极,天地日月与大明江山一体同在,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神教的神庙供的自家老祖宗,百姓肯定信自家人。百姓信了神教,就不会去信番人捏造的神祗。再者言明了神乃是有大功绩与华夏的先祖,那就让有功绩,有小功绩的人陪祀,就跟儒家成圣那一套一模一样。让皓首穷经的老夫子去成圣,为大明做实事的人去成神,个个都有奔头,多好?忠烈祠乡贤祠可以直接并进去,也不要什么装神弄鬼的仪式,更不搞什么求签算卦乱七八糟的,有什么事都去求天地日月和祖宗就行了。当然各家按照姓氏追溯上去就发现都是炎黄子孙,要是不服气说自家祖宗是蚩尤也不要紧,再往上追溯,总能安排上,比如伏羲和女娲造人的说法就不错,这得是所有人的老祖宗都得认!一万十万年前,一万万大明子民不管你是汉人、蒙古人、女真人、苗人、仲人、客家人还是西域回回都得是一家子!就连极西的番人和昆仑奴百万年前也得是一家子,等过个十年百年,大明腾出手来,还能去极西和昆仑奴那里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因为自古以来,他们就是我们的远房表弟、表侄、表外甥!”
一众人听着听着就笑了,英国公哈哈大笑着说:“善!大善!极善!某活了一甲子了,从未像今日一般被人如此醍醐灌顶,刹那悟道!糖哥儿,话说你这没脸没皮跟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