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郑四爷心里去了。郑四爷在长安城繁华西市这坨地方和这份产业是祖上留下来的。“三大改造”和“社教”运动时,这坨地方和产业均被没收。郑四爷的父亲为保护祖上留下的私产,腰被打断三节,临死前拉住郑四爷的手说:儿呀,大就剩下一把核桃壶给你了!说完含恨而去。“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郑四爷向政府讨要祖上留下的家产,说父亲的腰断了三节,我的腰也准备断三节。结果腰没断为三节,三亩六分地归还一半,外加旧茶楼。四爷讨旧茶楼时重操旧业,攒下银钱,要重修新茶楼。
不要小看郑四爷个颁颅颡,上面能蹲三个核桃壶,可里面尽是文话儿。重建新茶楼时,他不停念叨:汉武帝大修未央宫,用木兰做椽檩,文杏做梁柱。椽台、窗壁、柱础、栏杆全部精雕细刻各种华饰,还用黄金做壁带,再把和氏玉石点缀其间。就连台阶儿,也全用玉石铺砌。清风吹来,满宫满殿金声玉振,你瞧那是啥火色?太宗李世民盖的长安城咱就不说了,给他修的昭陵,跟他住的皇城宫殿相差无几。陵前朱雀门内的献殿,主脊两头装饰的鸱吻鸱尾,就有一米半高,听说是鎏金的。那是国宝,咱弄不来。
好在咱不是皇上,不是天他儿子,咱一不修生时住的宫殿,二不修死后睡的陵园,咱盖的是茶楼!咱不和皇上比,咱只和长安城同道上的人比。咱的茶楼总得跟杜一老的半坡马厩和唐二老的宝鼎楼差不厘吧!咱就是揭开家底,穷尽毕生精力,也要把新茶楼盖成长安城的头一份。多亏齐明刀和养牛的杨老汉。琉璃鸱吻虽然比不上昭陵献殿上的鸱吻高大华贵,却也出自唐人之手,带着唐人的精气神。鸱吻里珍藏的古楼营造法式图,虽不是唐时的,却含着唐风唐韵。这样的宝贝,连同黄花梨雕花屏风,让齐明刀给弄来了。新茶楼有了着落了。郑四爷一边啜核桃壶一边展看营造法式图,一连看了三天三夜,才看出门道,才构思出自个儿的修改方案。郑四爷请长安城最好的设计师,按图勾勒,照自个儿的设想改造,然后请长安城最好的工匠,大兴土木,重盖新茶楼。
三个月零三天,新茶楼竣工。
宋元祐一席话,正说在郑四爷心里,郑四爷便用眼睛征询唐二老的意见。
唐二爷非但不觉着宋元祐的话在理,反而觉着那话是冲他说的。咋哩,把官场上那一套搬到咱古董道儿上来,坏咱古董道儿上的江湖规矩哩!
唐二爷稳站不动,望着水帘前的楚灵璧说:“还是由楚灵璧揭吧,楚灵璧揭就等于杜一老揭。这是代表,不是代替。”
唐二爷说话声音不高却底气十足,话虽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却是发出了不可变更的命令,说完率先鼓掌。他一鼓掌,金三爷、董五娘、周玉箸和秀水以及所有客人便跟着鼓掌。
掌声一响,郑四爷和楚灵璧便没有退路了。郑四爷再次上前邀请,楚灵璧见实在推不过,便慢声细气地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代杜大爷行揭碑之礼吧。”说着放下陶罐,踏上水池台沿,双手分拨草丛一样分拨开水帘,闪身进去,揭去石碑上红绸布,石碑上立时现出三个描金大字:四水堂。
楚灵璧旋身出来,一边抖落掉脸上衣裙上的水珠,一边把红绸布交给郑四爷,自己再抱起陶罐站在一旁。
郑四爷把红绸布往腰间一系,举壶高喊:“放炮!”悬在梁间的几挂万字头鞭炮立时砰砰啪啪响作一团。人们的脚底下很快积起寸厚的炮皮。众客人踩着炮皮,拥着挤着争相观赏石碑和石碑上的字。郑四爷得意地解说:“四水堂自然是请杜一老题名书丹,碑自然是请长安城郊最有名望的老石匠雕刻勒石描金的。”
新茶楼名曰四水堂。
金柄印挤到人丛前边,隔着水帘望那石碑,石碑上三个金字在水帘里晃晃地动着。金柄印望了片刻,说:“杜一老的字,没一笔可以弹嫌的。只是这四水堂……”金柄印望着天井四檐的雨水,汇成水帘,叮叮咚咚地滴落到水池中:“是不是四水到堂的意思?”
金柄印身边的宋元祐立时接过话茬:“是四水到堂,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
唐二爷背着双手,也在侧头隔水帘看石碑上的三个描金大字,听到金柄印和宋元祐这样说话,鼻子浓重地哼了一声:“乌鸦嘴念唐诗,臭了意境儿。”
乌鸦嘴念唐诗,臭了意境儿一句话,把金柄印和宋元祐脸说红了,宋元祐虽然怒目瞪着唐二爷,身子却藏到金柄印后面去了。
唐二爷望一眼抱着陶罐的楚灵璧,又看一眼金柄印和宋元祐说:“东汉时有个杨震,人称关西孔子,这人为官清廉,从不收人贿赂,有个县令不信,深夜抱了一坛子金银送他,他坚持不受。县令说我三更半夜而来,无人知晓。他说你三更半夜而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能说没人知晓呢?县令面红耳赤,答对不上话来。后来杨姓人便给自家起了个堂号,叫四知堂。而今给这茶楼起名四水堂,也肯定有个说头。”聪慧的楚灵璧会心一笑,嘴唇轻启,铜风铃一样的声音便传开来:“终南一滴水。”
唐二爷随即接道:“万古流到今。”
郑四爷一举核桃壶:“壶小乾坤大。”
金三爷嗅一嗅鼻烟壶:“楼中日月长。”
楚灵璧代表杜大爷,长安四老,一人一句,凑到一起,倒颇像是一首诗。齐明刀揣摩诗中意味,大约便是四水堂的意味。那意味博大丰厚深远绵长,三言两语难得说确切。长安四老就是有学问,说出的意味儿就是比“四水到堂”和“肥水不流外人田”中听入耳。齐明刀再看金柄印和宋元祐,两个人羞惭得简直无地自容。尤其是那个宋元祐,已经羞惭得愤怒了,愤怒的在金柄印身后仇视着唐二爷。那模样,那仇恨,不是八代的冤仇,就是偷用了他的老婆!
揭碑仪式结束,郑四爷便领着众客人往里走。走到四扇屏风前站住,让大伙观赏。齐明刀和杨老汉认识这四扇黄花梨木四君子屏风。郑四爷让人修补刷新过,立在这里,新的一般。
称赞声中,郑四爷又领客人绕过屏风往里走。原来这屏风后面是一洞圆月似的雕花木门。进门是正堂,堂前供着茶神陸羽像和他的名作《茶经》。像两边挂一副紫檀木镶玉字对联:“三癸亭上三绝称,长安楼间常年香。”齐明刀不明白上联的意思,便问身边的冯空首,冯空首连连摇头。又扭头问陶问珠,陶问珠模棱两可地说:“可能与茶圣陸羽有关吧。”
郑四爷领众客人拜过茶圣陸羽,这才进入二楼左首的大包间。大包间窗户向着茶楼后院,里边贴墙壁立着玻璃橱柜,橱中陈列各式紫砂茶壶,色彩有:海棠红、枣红、朱砂紫、葵黄、墨绿、白砂、梨皮、浇墨、沉香、水碧、冷金、闪色、葡萄紫、榴皮、豆青、琅玕翠、铁灰铅……式样有:明代供春六瓣圆囊壶、树瘿壶、董翰菱花壶、时大彬僧帽壶,菱花八角壶,玉兰花壶。徐友泉扁觯壶,陈仲美束竹紫圆壶。清代陈鸣远岁寒三友壶,梅干壶,瓜棱壶,陈鸿寿曼生壶,杨彭年书画筒形壶……不一而足,应有尽有。包间中央摆两张八仙桌,每张桌四边配八把古椅。首席上坐是交椅,其余是官帽椅。
在这种场合,是不能乱坐的,座次排得井然有序,跟国务院开会一样。首席上座杜大爷,杜大爷没有来,由楚灵璧代表。楚灵璧代表杜大爷来茶楼,却不代表杜大爷落座。她把交椅往后移一移,自己抱个陶罐立在原来放椅子的位置上。二座唐二爷,三座金三爷,四座郑四爷。郑四爷也把椅子往后移一移,站着招呼大家,算是敬意。五座董五娘,六座让不愿拆伴的金柄印拣了便宜,七座周玉箸,末座货郎苗。
次席上坐杨老汉,二座京兆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宋元祐,三座秀水,其余齐明刀,冯空首,陶问珠等依次而坐。排不上座位的,便拣空地儿立着。
齐明刀虽然屁股落座,眼珠儿却留在玻璃橱窗里,鼻子却闻着楚灵璧带进来的淡淡幽香。
这时,首席三座的金三爷亮着嗓门喊:“快快快,开始吧,茶瘾都抗掉了。”
金三爷这一吆喝,斗茶开始了。
古时候斗茶,是客人各带茶叶,分别候汤、点茶,让大家品尝,然后论定高低。延至今日,斗茶已经演变成斗茶具了。茶叶嘛,由郑四爷统一提供。郑四爷将上好的西湖龙井,黄山云雾,武山银毫,福建乌龙,紫阳毛尖等新茶各装一小罐,让茶童端在一旁伺候。而开首第一壶茶,用的是东坡提梁壶,冲的茱萸簝掺菊花茶。
郑四爷引着茶童,来到楚灵璧身边,恭敬地道:“小灵璧,请亮盅儿,替杜一老饮首盅儿。”
金柄印暗道:杜玉田老儿,人不来也要占头一份!
楚灵璧不慌不忙,从陶罐底下顺出一方古朴苍拙的陶砚,放到桌边说:“杜大爷说,他的茶盅再好也好不过你郑四爷,就让我带这方陶砚来,权当茶盅,请大家用此品茶。还说喝茶就是喝墨水哩。”
瞧杜大爷说得多好,招出得多妙!
郑四爷将核桃壶藏进袖中,从茶童手中的茶托盘上提起东坡提梁壶,欲往陶砚中注茶水,不承想被楚灵璧拦住了:“终南山神仙溪的甘泉水吧。”
郑四爷得意地回道:“那还用说。我家茶楼每天雇一匹骡子两匹毛驴往返终南山,专门驮终南山神仙溪的甘泉水哩。”
楚灵璧:“杜大爷说,今日开张大吉,头遍茶省下你的甘泉水,用他贮的水。”说着把陶罐往前举一举。
众人惊奇:赠一陶罐水?
楚灵璧:“杜大爷半坡马厩的山坡上栽种各种奇花异草。杜大爷从春天开始,每天黎明时分,到花瓣上采集露水,春夏两季,共采得两陶罐,其中一罐,让我带来,赠予大家沏茶喝。”
春露香,夏露甘,用春夏采集的花露水沏茶,世上有几个人喝过?
金柄印又一次暗自叹息:杜玉田老儿,陶砚充茶盅是妙招,而这花露水,妙得就不是招了?这份礼物一出,别人再好的礼物,都显得俗气了!杜玉田老儿,你处处都要气死我哩!
众人傻愣着的时候,郑四爷连声说好好好,接过陶罐,亲自跑到后堂,烧花露水另冲茱萸簝掺菊花茶。
郑四爷转回来,往陶砚里注几滴茶,让楚灵璧代杜大爷品。再注几滴茶,让唐二爷品。唐二爷说我寻常只饮酒,不品茶,今日破例,品罢道:“果然清冽甘美,沁心润肺。”郑四爷又注,依次品茶。众人品过一齐叫好。齐明刀品过,只觉百花的香味、茶香味、陶砚的墨香味、楚灵璧身上的幽香味混合一起,冲鼻通肺,再折而上头,然后涌遍全身。齐明刀简直无法形容那种香味带来的奇异感觉。
之后,陶罐和陶砚便留下了。原来,这斗茶的佳妙形式下,还隐藏着另一个佳妙内容:向郑四爷行开业大吉的贺礼。礼品用过,便作为礼物留下,但留下不能白留下。郑四爷事后按江湖规矩视礼品贵贱付一定的回执礼金,但回执礼金只是象征性的。若真要掏钱去市场上买这样的礼品,那价钱就贵老鼻子了。可谓半赠半买,礼尚往来。
齐明刀心中发毛:自己拿啥作贺礼呢?
那边郑四爷已经转到唐二爷身侧,提着东坡提梁壶毕恭毕敬地说:“唐二老,您请!”
唐二爷看一眼隔坐的妻子周玉箸,大手在空中画个半圆,随之探入怀中,取出一对青铜觚。再看周玉箸,手中已有一对青铜爵。这长安城古董道儿上锦瑟和谐的两口儿,将两对青铜酒器推到桌心,让郑四爷注茶。唐二爷还发表声明说:“我一生只饮酒,不品茶,故而家中多藏青铜酒器,而无茶具。我总以为酒是爷,茶是孙子,若让我品酒,酒不沾唇,便知优劣高下,若让我品茶,纯粹是糟蹋行道哩!可刚一破戒,又觉着酒是酒味,茶是茶香,各是各的味道。从今往后,我不光饮酒,还要品茶。不过,只品花露水沏的茶。”郑四爷一边往铜觚铜爵里注茶一边问:“我干啥哩?”
“注茶哩。”
郑四爷:“酒注茶注玉注(箸),注酒注茶注(箸)玉。”
金三爷一旁连说妙妙妙。周玉箸的脸颊上飞起朵朵晕霞。宋元祐一旁恼恨自己没有这么好的文才。要是自己用这样的话把周玉箸脸说得飞起红霞该多好?
众人用铜觚铜爵品过茶,觉得茶的香味中混进了酒味和铜土的腥味。品毕,铜觚和铜爵亦被留下。
轮到金三爷,金三爷神神秘秘卖着关子说:“我的彩儿留在最后,给咱压轴咋样?”
众人想,有件东西悬着也好,就同意了。
郑四爷做东,跳过去,轮董五娘。董五娘从身后拎过一只小藤篮,揭开上面花丝绢,露出四盏茶盅。董五娘小心翼翼又随随便便地把茶盅摆向桌心,随口还吟出两句诗来:“蜀纸麝墨添笔兴,越瓯犀液发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