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刀领着师傅货郎苗和杨老汉坐长途汽车到西关车站。下车时齐明刀从货架上卸下货郎担,要替师傅挑着。师傅坚持不允:“我这肩膀挑这货郎担已经挑了大半辈子,一时不挑着,走路都打趔趄哩。”齐明刀拗不过师傅,只得由他挑着。不过,齐明刀看到:师傅的背明显驼了,腿明显罗圈了。长袍底下的两只腿,远没有当年迈得欢快利索了。杨老汉一旁说:“你师傅货郎苗是铁肩担道义,一担担到底。”齐明刀惊奇养牛的杨老汉说话有学问,心里愈发觉得杨老汉不是一个寻常老汉。
杨老汉边走边掐指算着:“芒种芒种,收麦种秋,紧紧火火,便到夏至。今日的确是夏至。”
齐明刀说:“对着哩,是夏至,郑四爷新茶楼开业大典就在今儿。郑四爷和金三爷专门派我去接你和师傅来参加新茶楼开业大典。我惟一不明白的是,开业大典为啥偏偏选在夏至这一天呢?”
杨老汉把旱烟袋在空中抡着,沉思片刻说:“兴许是取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中夏长之意。长即长,长即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绵延不息。”
齐明刀觉着杨老汉说得有些意思,就是不知道和郑四爷想的吻合不吻合。
这时,货郎苗突然打响了货郎鼓,随之高声唱了两句:“搭镰割麦忙种秋哎,夏至日摇摇晃晃进了长安城。”
苍凉幽怨的鼓声唱声不光把安远门城楼上的马燕惊得漫空飞旋,还招惹得一街两行人驻足观看,仿佛长安城里来了三个上世纪的怪物。
三个人并不理会一街两行人驻足观望和议论,径直进了安远门,直奔长安西市而来。
杨老汉:“岁月跑得快,世事变化大,长安城已经不是小时候记得的长安城了。”
货郎苗:“是呀是呀,国子监变成了大学府,骡马市变成了汽车行,肉行变成了红灯区,青楼变成了足浴房。”
杨老汉:“货郎苗倒是像新媳妇回娘家,时常回长安城转悠转悠。”
货郎苗:“年轻时隔三岔五,中年时一年半载,现时老了,腿脚不灵便,好几年没进长安城了。”
三个人一路走着,忽然听到几声雷响,抬头看,看到大片大片的乌云正从头顶往长安城东南方飘去。谚语说:云朝南,水漂船。三个人加快脚步,想在雨落之前赶到新茶楼。但是暴雨还是比人的脚步快,稠密的雨点子黄豆豌豆似地砰砰啪啪砸落下来,砸在街面和街两边的楼顶上。街面很快积起水洼,雨点子在水洼里打起无数水泡,跟在后面的雨点子再把水泡打破,水泡里蒸起团团白气。
三个人并没有停下来找地方避雨,而是加快脚步,或借楼檐掩护,或迎着飞蝗一样的雨弹往前冲。冲到西市西头拐角的新茶楼前时,三个人的衣服早已湿透。
三个人并没有急着拥进新茶楼躲雨,而是挤到街对面的楼檐底下的人丛里,隔着雨幕欣赏新茶楼。湿就湿了吧,落汤鸡就落汤鸡,人跟新茶楼一样,立在世上就得接受风雨洗礼。
新茶楼的台基一应的青石铺就,台基上匀布九个六棱雕花石础,石础上九根朱红木柱直竖而上,撑顶住一层楼顶。九根朱红木柱间,八扇木雕莲花门窗统统打开,以示八方来仪,开门大吉。门窗中间皆镂空,门下依次雕刻姜太公垂钓、始皇兵马俑、苏武牧羊、陶潜采菊、太白醉酒、灞柳春风、华岳仙掌、终南积雪图。
九根朱红木柱撑顶着的翘檐上方,又临空竖起八根廊柱,撑起第二层歇山屋顶。歇山屋顶四面缓坡,四角鸟翅一般飞翘而起,上面铺着琉璃碧瓦。屋脊东首,琉璃鸱吻昂首东望,像是要隔着重重雨幕望见浓云背后的太阳。屋脊西首空着,没有鸱尾回应。
通体看去,整个茶楼为九柱落地,八柱擎天,四檐飞翘,鸱吻鸱尾呼应。万分遗憾的是:屋脊两端,只有鸱吻,没有鸱尾,呼而不应。
暴雨打到了二层歇山屋顶,砰砰响着汇成雨线,顺檐垂下,滴落到一层楼顶,却不见流落到街外面来。众人纳闷:这满楼雨水,流到哪里去了呢?
杨老汉一手抹着脸上的雨水,一手拿烟袋指着新茶楼慨叹:“美,真真正正的美!这一楼跟我家当年的房子一样美,这二楼比我家当年的房子还要美!”杨老汉激动地说着,用抹脸上雨水的手紧紧握住齐明刀的手:“我的琉璃鸱吻和《营造法式》没有白给你,你把我老汉小时候的生活复活了,把我家的房子重修了,而且修得更美更好哩,只可惜……”杨老汉用烟袋指着屋脊东首的鸱吻,眼眶里噙着泪说:“可惜只剩下这只鸱吻,而那只鸱尾,却让人打碎了,永远地打碎了,不得全乎了。”
货郎苗站在杨老汉身边,眯眼凝望着风雨中的新茶楼。货郎担沉沉地坠在两边,货郎鼓僵在手中,没有敲出声音。
客人中有人疑问:“这么好一座茶楼,咋既不挂匾,又不立望子呢?”
说话间,颁颅着颡、穿着青布对襟短衫、双手捧着核桃壶的郑四爷走出门来,立在青石台阶上朝街对面楼檐下和雨地里的客人打拱,请客人快快进茶楼去。
货郎苗这才举起货郎鼓当空摇了几下。尽管货郎鼓被雨水淋湿声音有些发木,但郑四爷还是听到了。郑四爷忙冒雨穿过街心来迎接:“货郎苗呀,金三老想你想死了,这阵儿正在茶楼里等你哩。齐明刀,这位是杨老先生吧?”
杨老汉摆摆烟袋:“不是先生,是养牛的。”
“哈哈,养牛的老先生,请吧!”
几个人随一群客人一起拥过街心,连踏三级青石台阶,心中顿时生出连升三级的美妙感觉。
进中间两道门,是一副巨幅屏风作的照壁。屏风是硬质槭木,四周是圆裹圆的边,中间浮雕陆羽品茶图。陆羽幞首当头,玉带束腰,长袍带风,昂坐品茶,大有茶圣的气韵和风度。
众客人隔屏风照壁听到大厅里边传来潺潺水声。那水声若终南山沟涧间的溪水,沿山石跌荡而下,声若金玉灵石碰撞鸣响。众客人循声转过屏风照壁,豁然看见一番别致景象。
大厅中央,是一个正方形水池,水池往上,正对着一个偌大天井。天井立在一层楼上,八柱耸立,斗拱勾连,擎撑着二层屋顶。八柱间通风透天,二层屋檐雨水汇积分流,流落到二层楼顶。二层楼顶外高内低,故而雨水不流向街面,而是形成中空的四面水帘,迎风摇摇落落地垂滴到水池中。水激水活,水激水响,泠泠地似金玉相撞,如丝竹合鸣。
隔水帘往池中望去,影影幢幢,模摸糊糊能看到池中心立着一快石碑,石碑上蒙一块被雨水溅湿的红绸布。石碑蒙着湿渌渌的红绸布,活像顶着红盖头的新嫁娘。
杨老汉仍然激动着,赞叹着:“美,真正美!比我家当年的房子美多了!夏至落雨,天随人愿!”
客人到的差不多了。齐明刀用眼神跟那些认识的人打过招呼,金三爷则快步走过来,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抓住卸了担子的货郎苗的手臂,用力摇了半天。那情景,活像一个大孩子抱住一棵枣树用力摇晃,非得要把枣子摇落下来才善罢甘休。
冯空首过来,对齐明刀介绍说,董五娘身边那位,是她丈夫,长安城文物局局长金柄印。金柄印旁边,是长安城京兆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宋元祐。宋元祐身后,跟的是部下肖黄鱼。郑四爷面情大,红道上人也来哄场子。齐明刀听着,把客人模样一一记在心里。
陶问珠若一只蝴蝶,款款地滑飞过来,站在齐明刀身边,翡翠耳坠一隐一现,眼睛在秀发丝中一亮一闪。陶问珠朝人丛最前面努努嘴:“喏,你不是想见唐二爷吗?那不是。站在他旁边的是他太太周玉箸。”
唐二爷是位正值盛年的男子,身材魁梧伟岸,一张脸活像刚从模子里铸出来的铜像,向外散射着古铜色的光芒。脖胸间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肉也闪烁着富于金属质感的光泽。只见他双手背后,昂首挺胸站着,眉宇间闪现着凌人气度。
唐二爷的太太周玉箸生得面庞丰润白皙,双层下巴富态圆满,一双杏眼漆黑明亮。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一根纯金扁簪,耳朵下荡一对祖母绿坠子,胸前挂一颗红宝石朝珠,手腕上套两个麻花翠镯,绣鞋上一边缀一颗玛瑙扣子。仿唐圆领对襟长披衫底下,裹着成熟女性的身段。臂弯间挂个大挎包,见有人注意她,便适度地朝丈夫跟前靠近一碎步。
众客人聚站在石碑水帘前,等待着长安城古董行当坐头把交椅的杜大爷的到来。
金柄印说:“每次开会,代表和部下早早到齐,最高首长才挥手进来哩。代表和部下一见最高首长挥手进来,呼啦一下全站起来拍巴掌。”
宋元祐往这边看着唐二爷,说:“对着哩,金局长观察得仔细,描述得准确,市长没来,副市长就得等着。”
唐二爷这厢里想: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是有所指哩,干脆说杜大爷没来我就得等着得了,何必绕弯弯肠子哩。
说话间,门口的人群忽然让出一条道来。街上的风从人群让出的道儿吹进来。齐明刀闻到风中渗溢着一种淡极淡极的幽香。
幽幽香味引导一个人,顺人群让出的道儿往这边移动。这人是个年轻的女子。
这女子穿一袭素面拖地百褶裙,胸前抱个陶罐,款款地走到水池边,转过身,浅笑着背靠水帘站着。齐明刀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年轻女子。年轻女子站定了,齐明刀的目光也站定了。齐明刀心里忽然跳出一个词:陶罐女。陶罐女的秀发拢在脑后,发间扎条红额带,额带绕过脑门正中的地方缀一颗鹅黄色柿蒂形美玉。陶罐女头略一转动,那鹅黄美玉便闪出一片莹光。莹光下,一双静谧幽怨的月亮眼流溢着冷艳的顾盼神情。
齐明刀在心里将陶罐女和雍容华贵的周玉箸比,和沉静而古气盈然的董五娘比,和绣发飘飘面庞朦胧的陶问珠比,结果把自个儿比痴呆了。
齐明刀觉得后腰被谁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陶问珠。齐明刀的脸刷一下红得像猪肝一样。齐明刀在被人发现隐秘的惊慌慌乱中叫了一声杜大爷。
“那不是杜大爷,是楚灵璧。”
“楚灵璧?”
“杜大爷的学生、书童、丫鬟、侍女、忘年交、全权代表……咋称呼都合适又都不合适。杜大爷到公开场合,她必陪着。”
“你是说,她出现,杜大爷就跟着出现。”
“按常理是。”
楚灵璧说话了:“杜大爷不能来了。”
声音不大,像谁敲响了挂在屋檐下的铜风铃,那充满金属质感和音乐性的声音穿透空气,清悠悠地在茶楼里传荡开来,那声音要比水帘滴落到水池里的泠泠水声好听十倍。
“啊,杜大爷不能来了?”
“不来了?咋能不来了呢?”
“有啥要紧的事缠身绊脚呢?”
“再忙也得抽半个时辰的身。”
“这种场合,少了他还有啥意思呢。”
“架子大了,请不动了!”
……
“杜大爷让我转达他的歉意,并让我代表他来恭喜祝贺郑四爷新茶楼开业大吉!“
郑四爷:“杜一老有啥紧事脱不开身?”
“杜大爷本来要来,可美国来了个考古代表团,长安城的官长请他作陪,还说要商谈正事呢。”
一直没说话的唐二爷表示理解地说:“原来有重要的外交公干哩。”
美国考古代表团来长安城访问的事,金柄印早已知道。但他没有料到:他个文物局长都没资格做陪,杜玉田个老家伙却被请去了。哼,杜玉田老儿,罪该万死,退了休离了位不在岗了,还事事高出我金柄印一头,真正要气破我肚皮了?金柄印满肚子生着嫉妒杜大爷的气,嘴上却附和唐二爷说:“杜一老是以国家大事为重嘛。”唐二爷内心鄙夷道:呸,杜一老是你称呼的么?
郑四爷见良辰已到,把核桃壶往空中一举,洪亮着声音说道:“既然杜一老让楚灵璧代表他,那就请楚灵璧来揭碑吧!”
金柄印身边的宋元祐说话了:“没瞧见政府各项大工程竣工剪彩,都是由最高官长来剪,最高官长若是不在,就由二官长来剪,若是二官长也不在,就由三官长来剪。这新茶楼,咋说也是长安城古董江湖上数得上的大工程,杜一老不在,就该又唐二老来揭碑,咋说也轮不到由一个黄毛丫头来代替杜一老揭碑,坏了规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