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柄印很有些嫉妒自己这位老婆,不光坐了长安城古董行当的第五把交椅,还时不时发出些文话来。为了显得自己是会发文话的董五娘的丈夫,金柄印便接了话茬:“蜀纸麝墨咱古董道上虽然稀罕,但用些气力倒还找得到,可当年的犀液却不可再有了,可惜可惜。”
董五娘白一眼丈夫:“没有可惜,何来人生?”
众人看桌心的四个茶盅,比现在的茶杯小些,比酒盅大些。其中两个是唐代越瓯,两个是明代青花。两青两白,两暗两明,幽光莹光互衬,真个好看。郑四爷正要注茶,被董五娘拦住,要郑四爷重提一壶刚烧开没有沏茶的花露水来。郑四爷提来时,董五娘已在每个茶盅中放了三五片新茶叶。郑四爷注刚沸不久的花露水进去,那盅面便慢慢升起淡淡的雾气。盅中茶叶在水中仙女舒袖般缓缓舒展开来,拼成四种不同图案。茶水慢慢地变绿,绿晕漫漶成山水图画,喜得众人连连叫绝,哪个还忍心喝了这山水图画?董五娘精美如青花瓷一样的双手,捧起茶盅,一一敬献给各位。第二轮轮到周玉箸跟前,周玉箸接过茶盅戏道:“跟上屠夫翻肠子,嫁给当官的做娘子,金柄印这位董夫人的确会做人得很。”
董五娘:“周二娘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周玉著:“当姐的咋能损妹子哩,自然是夸你哩。”说着伸唇品茶,品毕连说好盅儿好盅儿。不说好茶连夸好盅儿,倒也巧妙得很。
首席上各位,或单独或夫妻结伴都有所表示,独剩下货郎苗了。货郎苗起身从货郎担上取过拨浪鼓。当空摇一摇说:“拿这拨浪鼓做贺礼咋相?”
郑四爷:“这咋叫人担当得起呢?”
货郎苗笑一笑:“我才舍不得呢。”放下拨浪鼓,只在货郎担里翻,结果翻到底下,翻出一个卷轴来。货郎苗解开绳儿要抖,被金三爷一把抢过去:“别抖,挂这儿吧。”新茶楼的包间墙壁上正好有木钉,原预备挂个字画什么的,还没来得及,到是给货郎苗这副卷轴预备好了。金三爷系好绳儿,手一松,那画便顺墙往下展开来,众人看时,却是一幅《货郎图》。图上一个货郎,肩挑货郎担儿,担儿上百货齐全。后边货郎担儿顶端还落着一只山雀。货郎四周,一群儿童争相向前,货郎担前面,一位穿长裙的丰腴少妇,正好弯腰将小儿放立到地上,小儿热切地巴望着担上。担后远处,一中年妇女,肩扛一儿,老母狗引领一窝小狗一般引领着一群儿童,径直扑向货郎担。图上情趣,深深吸引住众人眼睛。有人惊呼:“这那里是货郎图,分明就是货郎苗嘛。对,是货郎苗,实实在在的货郎苗!”货郎苗也嘘吁:“我也觉着是我,我在几百年前就被画在画上了。”这话像鼓槌一样把齐明刀的心擂疼了。
金三爷用酒糟红鼻子狠劲嗅一下鼻烟壶,冲货郎苗说:“丹砂兄弟,传世的货郎图有两幅,都出自宋代人之手。一是李嵩画的,一是苏汉臣画的,兄弟你这幅,是李画还是苏画?”
货郎苗:“好我的金三哥哩,看笔墨像是李画,但不一定是原作,顶多是揭过面皮留下的魂子,又经高手装裱才成这样。不过面皮也罢,魂子也罢,总是祖上留下的。祖上留下的物什,就剩这轴画了。没想到祖上留下的这轴画就是我的人生。把我的人生挂在长安城有名望的茶楼里,到也有些纪念意义。”
人生如画,这句话齐明刀和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这句话里隐藏的壮美萧然、凄凉无奈齐明刀和在场的人也体会到了。
金三爷酒糟红鼻子上端的两只小眼睛也被货郎苗这句话说红了,他拿鼻烟壶戳戳郑一壶的腰眼子,俯在郑四爷耳边悄声说:“我另有一画,更合适挂在茶楼里,这幅画归我吧,回执礼金当然厚重,由我来出。”金三爷说这话时依然拼命闻鼻烟壶,想用烟末的呛味淹压住心中的万般情感和夺眶欲出的老泪。可是烟末的味道和泪水搅和一处,反而呛得他连声咳嗽。他要收下这幅画,要想让货郎苗回到长安城里生活。他养活他都行。
郑四爷何样人物,岂能不知金三爷的心思,便满碟子满碗答应下来。为了扭转这货郎图带来的忧伤气氛,郑四爷猛地一拍金三爷肩头:“金三老,该你亮彩儿了!”
金三爷已经咳嗽完了,老泪也偷偷抹掉了,脸上那种惋惜哀伤的表情也一闪而过。金三爷脸上又换上了欢喜的神情,亮着嗓门道:“我观今日斗茶,有春秋战国时的铜觚铜爵,有汉代的陶钵陶砚,有唐代的越瓯,明代的青花,外加宋代货郎图画。说齐全也将就得过去,说不齐全就是中间断了线儿,中间缺个元。元代不是没有茶具,元青花稀世闻名。全长安城恐怕就董青花家藏有一件,那是董家祖传十几代的镇宅之宝。可那不是茶具,即便是茶具,董青花也不可能拿到这儿来斗茶。董青花带来的越瓯青花瓷已经够名贵了。咱金三爷是谁?咱料事如神,断定各位所长,也断定所缺必在元代,嘿嘿,咋样?咱今儿带来了,咱就是要出这个彩儿!咱这彩绝不亚于杜一老四水堂三个金字!咱今儿就吹这个牛皮,各位信不信?”
“也信也不信。”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千万别抖包袱抖出只老鼠来。”
唐二爷忽然说话了:“请大家放一百二十个心,金三老要是抖出只老鼠也是只金老鼠。”
金三爷收起鼻烟壶,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古旧香楠木画匣,面漆退尽,包浆很好,上面浮雕带枝牡丹。匣上还有一手提横梁,梁下门上挂一把银锁。金三爷开锁抽出窄屉,从中取出一轴画来,提住绳儿,一点一点绽开来。大伙看那渐渐绽露开来的画面,却是一群达官显贵并文人雅士,正围住一张八仙桌斗茶哩,那茶正斗在紧要处,个个人物伸脖睁眼,神采奕奕,那里像是斗茶,简直是喝醉酒面热耳酣的情形。喔,原来是一幅斗茶图,题款赵孟頫。
有人发出长长的叹息:“我们这伙人今日的情态,早在几百年前,就被那个姓赵叫孟頫的家伙给画出来了,而且画得惟妙惟肖。”
“那是我们的生活重叠了!”
一直很少说话的唐二爷冲金三爷看了半天,微微裂嘴笑笑:“果真是只金老鼠!”
金三爷并不说这画的内容笔法,只卖牌画的装裱:“中国画的装裱,兴起与大唐,到宋代宣和装完全成熟,名匠高手有张龙林、王行真、李仙丹。以后各朝都有名家,明有汤杰和强百川,清有苏州人王弇州和吴县人叶御夫,当世名人最数长安城书院门的赵骐骧。我这幅画呀,光装裱就经过明代强百川,清代叶御夫,当朝赵骐骧。我得到此画时,已碎成数十成百片,只得去求赵骐骧,请人家洗头洗脚按摩,好话说了一蒲篮,人家才答应。这赵骐骧果然有女娲补天的妙手,有纪昌射箭穿虱的慧眼,有温和的耐心,缜密灵巧的心理。他用安徽泾县连四纸,宣德年间嘉庆造的上好绫,细心补修装裱。真个鬼斧神工,旧貌易新,天衣无缝,锦上添花。”
漫说画本身,光这装裱,一般人就只有流哈拉子的份儿。
唐二爷凑到近前看了看:“果真是赵骐骧的手艺。”
“唐二爷好眼气!”
郑四爷看看时候不早,便邀四老组成合议团给今日斗茶评个优劣,排个顺序。不想次席上人也纷纷献出贺礼。宋元祐、冯空首、陶问珠也各按个人身份献了合适的贺礼。就连一直不吭声的秀水,竟然也献出一本明代“玉茗堂刊本”的《茶经》。这《茶经》从唐代流传到今天,版本有好几十种,光明代刊本就有九种,这“玉茗堂刊本”是明代刊本中最好的。搜遍全长安城,恐怕也难寻到第二本,不想秀水倒有一本,献上来了,欢喜得郑四爷一个劲用手摩擦。这厢里,只剩下杨老汉和齐明刀空手攥个空拳头。冯空首提前没有说清规矩,齐明刀没有半点准备。但人在江湖,总得依着江湖规矩行事。人家都有贺礼,自己咋能空手来空手回去呢?前思后想,想到吊在胸前贴心的那把齐国明字刀,于是卸下来,献给郑四爷:“郑四爷,这是我和杨老叔的礼物。”
郑四爷接过去,又郑重地挂回到齐明刀的脖子上,大声对众人说:“正堂门口的木屏风和屋顶的鸱吻是齐明刀弄来的,这楼是按鸱吻里所藏的营造法式修建的,而屏风和鸱吻,本来就是这位杨老先生的。杨老先生和齐明刀是新茶楼的头号功臣哩!”
众人朝杨老汉和齐明刀拍手,齐明刀心里立刻平衡了许多,杨老汉则是一副既痛心疾首又感激涕零的样子,双手打着拱对郑四爷说:“我又看到了我家先前的房子,而且比我家先前的房子阔多了。我老汉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么好的房子,死也瞑目了!”
齐明刀看到唐二爷过来关注杨老汉了,杨老汉也看到了唐二爷的目光。唐二爷的心在大声说:我爱小克鼎,拿命换我都愿意!杨老汉和齐明刀听到了唐二爷心底深处滚雷一样的声音。这滚雷一样的声音让三个人想着小克鼎,三个人又都没有说明。这种场合,既不能跳墙,也不能说小克鼎。但三个人肚里都跟吃了灯草似地,亮堂堂的。
楚灵璧代表杜大爷,四老组成合议团,对斗茶礼品进行一番审察评议,正准备推出最佳,排个顺序,临后院的窗户忽然掠过一道彩光。众人先还没有在意,那彩光一闪又迅疾地掠过去。齐明刀看那彩光把楚灵璧额带饰上的鹅黄色柿蒂形美玉映射得熠熠生辉。那彩光到底是什么呢?竟然和楚灵璧额间的鹅黄玉相媲美。
楚灵璧的月亮眼幽幽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彩光,泠泠念道:“有凤来仪。”
窗外彩光又一次闪过,还携带着清亮的嘹唳之声。
楚灵璧又泠泠念道:“凤鸣喈喈。”
唐二爷接了楚灵璧的话:“开业大吉,凤凰来贺?”
“凤凰?是凤凰?”
且说古时长安,八水环绕,曾是祥鸟瑞兽聚集的地方,那些玄鹤白鹭,黄鹄鵁鹳,鶬鸹鸨鶂,凫鸥鸿雁,早上从河海交界处出发,晚上栖宿在江汉水滨,第二日傍晚便云集在长安城上空与凤凰一起展翅盘旋。后来,这些祥鸟悄悄地飞到别处去了,那凤凰也一去不返。
百十年来,谁见过凤凰呢?众人一窝蜂,冲出茶楼,来到后院看凤凰。雨还猛烈地下着。人们也不避雨,拥挤在雨地里望着天空。雨线稠密的天空,有一个红色的影子在绕着茶楼盘旋。人们纷纷张大眼睛,却只能看到那个绕楼飞旋的红色影子,而难以看清凤凰的形状。
唐二爷望着那团红色的影子,对身边的妻子周玉箸说:“凤有五种,多赤色为凤,多黄色为鵷雏,多青色为鸾,多紫色者为鸑鷟,多白色为鹄。”周玉箸说:“看不见凤凰,只能看见火红火红的影子,是只火凤凰吧?”“大概是吧?家有梧桐招凤凰,吉祥瑞气,被凤凰带到长安城来了。这四水堂将来要成为长安城最兴旺发达的茶楼哩。”
那团红色的影子先是绕着茶楼飞行,越飞越快,在那二楼间那八柱擎天廊柱间穿梭。众客人的眼睛随着一缕红色影子在八根擎天柱之间来来去去,往复回环。很快,脖子便扭疼了。忽然,那影子倏地爬高,再朝院中那棵梧桐树俯冲飞旋。人们隔着雨幕看那快速飞旋的凤凰。只能影影绰绰看个身影和颜色,怎么也看不清楚具体形状。那闪烁的火红光彩,把大半个茶楼和院落照亮了。
凤凰凤凰凤凰!人们虽然看不清形状,却还是一个劲惊异地叫着看着。
忽然,人群中传出嘀嘀嘀的叫声。随着嘀嘀声响,宋元祐从口袋摸出件小东西,放在耳边听着说着。齐明刀搞不清那是啥东西,冯空首说那是比电蛐蛐更高级的手机,过不了三个月,长安城就时兴开了。
可能是那镝镝声惊动了影子一样的凤凰,凤凰慌急地鸣叫一声,飞离梧桐树的枝头,重新穿过八根廊柱空间,绕茶楼飞旋,最后绕着楼顶两端屋脊上缺少鸱尾的地方上下翻飞,末了像是要落到琉璃鸱尾上去。可惜琉璃鸱尾空缺着,那团红影无法落脚。之后,是几声凄厉的喈喈大叫,那一团火一样的红色影子,很快消失在浓密的雨幕之中。
红色的影子消失了,红色的影子鸣叫的余音还绕着茶楼盘旋了许久,最后凝聚在茶楼的西顶端。众客人中,只有郑四爷、杨老汉、齐明刀三人听懂了红色影子的鸣叫。现在盖了过去的房屋,却缺少了一个漂亮的琉璃鸱尾!那鸣叫声似尖锐的利爪,划过了郑四爷、杨老汉和齐明刀的心,郑四爷、杨老汉和齐明刀三个人的心被重重地揪勾了一下,发出隐隐的疼痛。
三个人和众人一起,不动窝儿地站在茶楼后院的雨地里,望着红色影子消逝的天空,万分感慨地发出一声声郗歔。